庆元元年三月,明州。
海风带着潮湿的咸味,穿过破败的窗棂,吹动着桌案上积灰的帐册。
这里是明州城外一处废弃的官方驿站。如今,它被数十名身穿黑衣、腰悬钢刀的精锐卫士围得水泄不通。驿站内,几十口红漆大箱子敞开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鼻而来。
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堆的废纸——过期的盐引残卷、查封的私田地契、不知哪个年代剩下的空白度牒,以及一大摞盖着旧印章的市舶司公验。
这就是史弥远立下军令状,要变出三十万贯的“本钱”。
史弥远站在箱子前,随手拿起一张发霉的公验,轻轻弹了弹上面的灰尘。
“先生。”
史弥远转过头,看向正蹲在地上翻检这堆破烂的叶适,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汝愚觉得这些是垃圾,因为他只盯着税收,那是死钱。。在这个世道,只要手里有权,就能变现。”
他将那张公验递给叶适:“但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这些东西太散、太乱,若是直接拿出去卖,那叫卖破烂,卖不出价。怎么把它们变成让那帮亡命徒一看就懂、抢着要的‘宝贝’?这是先生的强项。”
叶适接过那张公验,眯起眼睛看了看。
此时的叶适,已经完全褪去了书斋里的儒生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工匠”神情。他象是在解剖一具尸体,冷静、精准,且兴奋。
“这就好比治水。”叶适随手将公验扔到右边的一张桌子上,“水乱流是灾,导入渠中就是利。这些废纸也是一样。”
叶适站起身,拿起那把标志性的青铜卡尺,在空中虚划了一下:
“史大人,你这堆破烂,我给你分成了三类。”
最后,叶适拿起一张空白的市舶司旗引,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持此旗引,悬挂大宋龙旗,便算是官船。出了海,那就是奉旨抢劫。对于那些被日本浪人和高丽水师欺负惯了的海商来说,这东西,比亲爹还亲。”
叶适放下旗引,看着史弥远,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史大人,你真是个魔鬼。你把朝廷的法度拆碎了卖,这比直接抢钱狠多了。赵汝愚要是知道你这么干,怕是能气得当场吐血。”
史弥远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他吐不吐血我不管。我只管有没有人买。”
“既然货分好了,那就发告示吧,召集全城海商,咱们当众拍卖。”
“蠢!”
叶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这位国用使的话。在专业领域,他从不给权贵面子。
“发告示?那你连只苍蝇都抓不到。”叶适冷笑道,“海商最怕的就是告示。你大张旗鼓地召集,他们只会以为你要‘关门打狗’,早就吓得把银子埋进地窖跑路了。”
史弥远并不恼怒,反而虚心求教:“那依先生之见?”
“做鬼市,就得按鬼的规矩来。”
叶适走到书案前,铺开三十张黑色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只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叶适吹干墨迹,眼中闪铄着智慧的光芒:“不写时间,不写地点,只画这个。让牙行的人散出去。记住,要制造‘稀缺’。只有身价十万两以上的巨寇,才配拿到这张帖。让他们觉得,如果不来,就是被踢出了明州的顶层圈子。”
“至于地点……”叶适手指指向窗外漆黑的大海,“定在桃花岛。”
“那里孤悬海外,是三不管地带。只有在那里,这群鬼才敢露头。”
史弥远听完,眼中精光一闪。
“高。”史弥远抚掌赞道,“先生果然通透。不过……”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群面容冷峻的黑衣卫士,语气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气:
“既然是江湖规矩,就得有压得住江湖的刀。那帮海商都是亡命徒,光靠几张黑帖镇不住他们。”
史弥远一挥手:
“传令韩家亲卫,全员换装,携带神臂弓,提前登岛埋伏。做生意要讲诚信,但为了让他们讲诚信,我得先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史弥远暗想此事断不可脏了我史家的手。韩家亲卫正正好。
……
三日后。深夜。桃花岛。
这是一座位于明州外海的荒岛,怪石嶙峋,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岛屿南侧的一处巨大海蚀洞内,此刻却是火把通明。
三十多个衣着各异的男子正聚集在这里。他们中有满脸横肉的海盗头子,有身穿丝绸的走私巨擘,甚至还有几个留着月代头、眼神阴鸷的倭国豪商。
但此刻,这些平日里在海上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一个个都神色紧张,手不离刀柄,警剔地打量着四周。
洞穴深处,高搭着一座木台。
台上摆着一张太师椅,两旁站着两排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布的卫士。
这些卫士一言不发,如同一尊尊铁铸的雕像。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手里端着的,是大宋军中最恐怖的杀器——神臂弓。
那种无声的压迫感,让洞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娘的,搞什么玄虚?”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海盗头目——人称“独眼龙”的东海巨寇,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道,“拿个黑帖把老子骗来,也不说话。要是为了要钱,直说!老子给得起!别摆这迷魂阵吓唬人!”
“吓唬你?”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高台上载来。
叶适身穿一袭布衣,手里拿着那把青铜卡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台前。
“独眼龙,你那点碎银子,朝廷还真看不上。”
叶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亡命徒,就象看着一群待宰的肥羊。
“今日请诸位来,不是为了劫财,而是为了送诸位一场泼天的富贵。”
叶适也不废话,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残卷,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
“第一件货。‘特许盐引’。”
“此乃前朝留下的两淮盐引。虽已过期,但国用使大人已特批重续。持此引者,可在明州、台州、温州三地,合法贩卖私盐,官府不查,巡检司不扣。”
“起拍价,白银五千两。”
话音刚落,下方一片哗然。
“五千两?!”独眼龙瞪大了那只独眼,“抢钱啊!一张破纸卖五千两?当我们是傻子吗?”
“就是!咱们兄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年才赚多少?”
面对群情激愤,叶适丝毫不慌。他拿起卡尺,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帐,不是这么算的。”
叶适伸出一根手指,开始了他的逻辑碾压:
“独眼龙,我替你算算。你从两淮运私盐回明州,过江要打点水师,过关要打点巡检,这一路上的买路钱,少说也要两千两吧?”
独眼龙愣了一下,没说话。
“若是运气不好,被官兵扣了货,你还得花钱赎人、赎船。再加之路上的损耗、打点的酒水……你一年跑十趟,光是这些‘冤枉钱’,就不下三万两。而且,还要天天提心吊胆,睡觉都得睁着只眼。”
叶适指着桌上的那张纸,声音充满了诱惑:
“买了这张纸,你就是朝廷特许的盐商。大摇大摆进城,官兵给你护送,同行不敢抢你的生意。五千两,买你一年的命,买你一年的安稳觉,买你独占明州的盐利。”
“贵吗?”
这最后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独眼龙的心口。
海盗们沉默了。这帮人平时只知道杀人越货,哪里算过这么细的经济帐?此时被叶适一拆解,顿时觉得——太他娘的划算了!
“我买了!”
一个平日里做私盐生意的豪商最先反应过来,举起手大喊,“五千两!我要了!”
“我出六千两!”独眼龙急了,“谁跟我抢老子砍了谁!”
叶适微微一笑,手中的卡尺轻轻一点:“六千两,成交。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气氛瞬间被点燃了。
接下来,度牒、地契、旧公验……一张张原本在检校库里发霉的废纸,在叶适的嘴里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宝贝。银子像流水一样被搬上高台,装进了朝廷的箱子里。
然而,当最后一件“压轴货”拿出来时,场面却突然冷了下来。
叶适展开了一面黄色的三角旗,上面没有任何字,只有一个红色的官印。
“最后一件。‘私掠旗引’。”
“持此旗者,悬挂大宋龙旗,船只按水师编制备案。出了大宋海域,遭遇他国船只,可‘便宜行事’。所得财物,大宋只抽两成,剩下归你们。且能在明州港公开销赃,官府不问来源。”
死寂。
这次是真的死寂。
所有人都盯着那面旗,眼中充满了贪婪,但更多的是恐惧。
私掠?合法抢劫?这对于海盗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权力。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洗白上岸,甚至变成半个官身。
但是……这也太大了。大到他们不敢信。
“这……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过了许久,那个倭国豪商用生硬的汉话开口道,“买了这纸,就能抢洋人?万一朝廷翻脸,治我们死罪怎么办?谁能保?”
“是啊!”独眼龙也喊道,“朝廷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万一这是个套,等咱们抢了钱,官府再来个黑吃黑怎么办?谁给这张纸作保?”
叶适皱了皱眉。这是信任危机。他的逻辑能说服他们买盐引,但说服不了他们把脑袋交出来。
叶适转过头,看向高台深处那张一直空着的太师椅。
就在这时,一直隐身在阴影中的史弥远,终于动了。
他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绯红色的官袍。
在场的海商都是老江湖,眼毒得很。他们一眼就看出,这红袍的制式不对——那是宋朝皇帝特赐给低阶宠臣的“借绯”间挂着的银鱼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这不仅不代表官阶低,反而代表着——通天。
史弥远走到桌案前,从怀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金印。
那是当今官家御赐的——“国用使印”。
“咚!”
史弥远将金印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就凭这方印。”
史弥远双手撑着桌案,身体前倾,那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冷冷地扫视全场。
“本官史弥远,本官不过是个从六品的起居郎。”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低官阶,反而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狂傲:
“但在大宋的财权上,三品的户部尚书管不了我,二品的宰相也管不了我。我直接向官家交帐。”
“在大宋的海上,我的话,就是王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个倭国豪商:
“别跟我谈什么官阶品级。若是没权,一品大员也保不住你。但我能。”
“买了这张纸,只要不出大宋海域杀人,出了海,天高任鸟飞!无论你们抢了谁,无论惹了多大的祸,只要银子到位——”
他拍了拍那方金印,声音如铁石撞击:
“本官,替你们扛!”
轰!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海盗们最后的防线。
相比于那些四平八稳、满口仁义道德的高官,这种“位卑权重、手眼通天”帝红人,反而更能给这帮亡命徒安全感。
因为他们知道,这种“幸进之臣”为了往上爬,往往比他们更狠,更讲“江湖规矩”,也更贪婪。而不怕官贪,就怕官不收钱。
“一万两!”独眼龙眼珠子都红了,嘶吼道,“史大人痛快!这命,我买了!”
“两万两!”倭国豪商也不装了,举起手嘶喊。
“三万两!我要买这面旗!”
现场彻底疯了。这不是在买纸,这是在买“奉旨杀人”的权力,是在买通往权贵阶层的门票。
叶适站在一旁,看着狂热的人群,又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史弥远,心中暗暗心惊。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在这个夜晚,桃花岛变成了大宋最黑暗、也最暴利的交易所。皇权被拆解成了商品,在这群亡命徒手中完成了变现。
……
天亮了。
海蚀洞内,海盗们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的狼借,和堆积如山的银箱子。
叶适拿着帐册,正在清点战果。
“十八万两。”
叶适长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一夜之间,十八万两白银。加之其他的杂项,三十万贯的任务,一晚上就完成了一大半。”
他看向正在悬崖边眺望大海的史弥远,眼中满是敬佩:“史大人,这笔钱得赶紧装船运回临安。有了这笔钱,赵汝愚的嘴就能先堵上了,你在朝中的位置也就稳了。”
史弥远背对着他,海风吹动着他的绯红官袍,猎猎作响。
“堵嘴?”
史弥远轻笑一声,转过身来。
“先生,赵汝愚的嘴,十万贯就够堵了。剩下的钱,运回临安也是发霉,最后不是被皇帝修了花园,就是被那帮太监贪了。”
叶适一愣:“那大人的意思是?”
史弥远走到那些银箱前,伸手拍了拍箱盖。
“银子在库里是死物,花出去才是权力。”
史弥远抬起手,指向脚下漆黑的海岸线,指向那片被晨曦微微照亮的明州港。
史弥远抬起手,指向脚下漆黑的海岸线,指向那片被晨曦微微照亮的明州港。
“先生,我要你把这一半的钱,扣下来。”
“扣下来?”叶适大惊,“这可是欺君之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史弥远眼神深邃。
“我要你现在就开始琢磨。如何用这些钱财。”
“先生,我要的不仅仅是钱。钱这种东西,随手可得。”
“我要的是——根基。”
“三年后,我要这里千帆竞发。我要手里握着一支赵汝愚插手不了、韩侂胄也控制不住的力量。这,才是我们未来在大宋安身立命的本钱。”
叶适怔怔地看着史弥远。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懂了这个年轻的权臣。
他以为史弥远只是个贪财的奸雄,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小人。但他错了。
他在用肮脏的手段,去铸造一把能重塑大宋的利剑。
叶适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对着悬崖边的那个身影,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一礼,不再是平辈之礼,而是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