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元年四月。明州外海。
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通过雾气,隐约可见七八艘吃水极深的大海船,正尴尬地停泊在甬江口的外海,随着波涛起伏。
这些船没有悬挂旗帜,船身上布满了藤壶和修补的痕迹。
甲板上,“独眼龙”李宝正焦躁地走来走去。他那只剩下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李宝一脚踹在桅杆上,骂道:“老子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那张‘特许盐引’,又花了几万两买了‘私掠旗’。好不容易去高丽抢……哦不,做了一笔大买卖,结果到了家门口,进不去?”
旁边的副手也是一脸晦气:“大哥,刚去探了路。市舶司的巡检把甬江口的官用航道封死了。说是知府大人有令,近期严查海上贼赃。咱们这船货没有高丽国的‘公凭’(出口证明),严禁入港。要是硬闯,那边的水师就要放火船了。”
“放屁!”李宝怒吼,“老子手里有史大人盖了印的文书!那是国用使!比他个破知府有用多了!”
“可那巡检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明州府的城门和码头,是知府大人说了算。”
李宝气得牙痒痒。他们在海上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只要想上岸销赃、想过安稳日子,就得看官府的脸色。
“去!派人坐小舢板,从滩涂偷偷上岸!”李宝咬牙切齿,“去找史大人!告诉他,这‘保护费’我们备好了。但这门他得给老子打开!要是那张纸不管用,老子以后可就不认他这个财神爷了!”
……
明州城外,国用使行辕。
史弥远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李宝派人送来的信物——一块成色极好的高丽金铤。
“先生。”
史弥远把金铤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向正在旁边喝茶的叶适,面色平静,但眼神微冷。
“看来,咱们的生意让人眼红了。或者说……有人不想让咱们做成这笔生意。”
叶适放下茶盏,冷笑一声:“明州知府陈文昌,是赵汝愚的得意门生。他封锁官港,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理’。他是要告诉你,在这明州府城的一亩三分地上,是他陈知府说了算,不是你这个幸进的国用使说了算。”
史弥远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戒备森严的明州城墙。
作为“国用使”,他手握金印,可以调动韩家亲兵杀人,可以给海盗发证。但在具体的行政事务上——比如开不开城门、放不放船入关,那是知府的实权。
史家虽然是明州豪族,但在府城内,面对代表朝廷法度的知府,依然要低一头。
“强龙难压地头蛇啊。”
史弥远理了理身上的绯红官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他跟我讲规矩,那我就去会会这位‘守规矩’的父母官。备车,去府衙。”
“带兵吗?”身后的亲卫问。
“不。”史弥远摆摆手,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带上这个。听说陈知府雅好古籍,这本孤本《汉书》,正好给他‘补补课’。”
……
明州府衙,后堂。
这里布置得清雅至极。墙上挂着米芾的字,案上焚着龙涎香,处处透着一股书卷气。
知府陈文昌,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把漂亮的长须,正端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看着走进来的史弥远。
“哎呀呀,稀客,稀客!”
陈文昌没有起身迎接,只是虚抬了抬手,“史世兄……哦不,如今该称国用使大人了。大人不在行辕忙着那‘三十万贯’的大买卖,怎么有空来我这清水衙门坐坐?”
这称呼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先叫“世兄”是论私交,再叫“大人”是公事公办。言下之意:你史家在乡下再厉害,进了这府衙,也是我说了算。
史弥远仿佛没听出其中的讽刺,满面春风地走上前,行了个晚辈礼。
“陈世伯折煞晚辈了。晚辈回乡公干,理应早来拜见父母官。今日特来赔罪。”
说着,史弥远呈上那个檀木盒子:“听闻世伯雅好古籍,这是晚辈在临安淘来的一本宋版《汉书》,特献给世伯雅玩。”
陈文昌扫了一眼那盒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住了。
“无功不受禄啊。”陈文昌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史大人此来,怕不仅仅是为了送书吧?”
史弥远笑了笑,径直在一旁的客座坐下。
“世伯明鉴。晚辈确实有一事相求。”
史弥远开门见山:“这几日,有几艘商船停在外海,因为手续有些……遐疵,被市舶司拦在了官港外面。这些船主都是晚辈的朋友,想请世伯行个方便,放他们入港卸货。”
“手续遐疵?”
陈文昌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面孔。
“史大人,非是下官不给面子。实在是国法如山啊。”
陈文昌叹了口气,一脸无奈:“下官听闻,那些船上装的都是高丽和日本的货物,却没有两国的‘公凭’。这在大宋律法里,叫‘私货’,甚至是‘贼赃’。”
“大宋乃礼仪之邦,若是让这些不明不白的贼赃进了明州城,传出去岂不让友邦耻笑?御史台若是查下来,下官这顶乌纱帽事小,丢了大宋的体面事大啊。”
史弥远依旧保持着微笑:“世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船主愿意缴纳两成的‘抽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正好可以充实明州府库。”
“哎,史大人此言差矣。”
陈文昌摆了摆手,那一脸的正气凛然,仿佛孔圣人附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坏了朝廷法度,那下官成什么人了?赵相公常教导我们,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更要守土有责。这不明不白的货,下官是万万不敢放进府城来的。”
搬出赵汝愚了。
这是在明示站位。
史弥远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笑面虎,心中冷笑。什么国法,什么体面,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他史弥远拿到这笔钱,想让他完不成军令状,最后死在临安。
“陈世伯真是……高风亮节。”
史弥远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既然世伯有难处,那晚辈就不强人所难了。”
陈文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就怂了?果然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幸进之徒,在临安或许有人捧着,但到了地方上,还是得看他这个正印知府的脸色。
“送客。”陈文昌懒洋洋地喊了一声。
史弥远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文昌。
“世伯,晚辈记得《汉书》里有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但这明州的水……怕是也未必有世伯想的那么清。”
说完,史弥远大步离去。
陈文昌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黄口小儿,也配教训老夫?在明州府城这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
行辕内。
史弥远回来时,叶适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张明州地图发呆。
“碰钉子了?”叶适头也没抬,手里拿着青铜卡尺在地图上比划着名。
“碰了一鼻子灰。”
史弥远程起茶壶,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老狐狸一只。拿大宋律法压我,拿赵汝愚压我。他卡死了官港和城门。货上不了岸,就没法变现,我们的抽成就收不上来。”
“他守的是‘法’。”
叶适站起身,将卡尺扔在桌上,眼中闪铄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
“但他丢的是‘利’。史大人,在这个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只有给不够的利。”
叶适指着地图上的明州府城,又指了指周围的八个县。
“陈文昌以为卡住了府城和官用码头,就卡住了你的脖子。但他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忘了你姓什么。”
叶适转过身,直视史弥远:“你姓史。在明州,史家的根基不在府城,而在八县。”
“史家的私港遍布鄞县、定海,水深不输官港;史家的仓库遍布乡野,加一起比府库还要大。他陈文昌是流水的知府,只能管那四方城墙里的一亩三分地。而你们史家,才是这八百里明州铁打的地头蛇。”
史弥远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你是说……”
“借壳上市。”
叶适走到桌前,迅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大宋明州市舶贸易行”。
“第一步,咱们不走官用码头,让他陈文昌去守着空港喝西北风。让海盗的船直接开进鄞县,卸在史家的私家码头上。”
“第二步,成立这个‘贸易行’。让海盗把货‘卖’给贸易行,左手倒右手。货只要进了史家的仓库,那就是史家的货,是良民的货,不是贼赃了。这就叫‘洗白’。”
史弥远皱眉:“可是,货总要运进城去卖,或者是通过运河运往临安。一旦进城,陈文昌还是可以在城门口查扣。”
“这就是最精彩的一步。”
叶适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那是智商碾压的快感。
“第三步,我们不仅不躲,还要大张旗鼓地把货运到城门口。”
“然后,我们主动去府衙,找陈文昌交税。”
“交税?”史弥远一怔。
“对。交‘商税’和‘过税’。”叶适伸出三根手指,“这批货价值连城。按律,商税三十取一。这一笔,就是数万贯的税银。”
“你就把这几万贯银子,直接抬到府衙大堂上,堆在他陈文昌的眼皮子底下。”
叶适狞笑道:“陈文昌不是要守法度吗?不是要政绩吗?大宋律法规定,知府有劝课农桑、增收商税之责。”
“钱摆在他面前,而且是史家名正言顺交的商税。他若是收了,那就是承认了这批货合法,那就是同流合污;他若是不收……嘿嘿,坐视数万贯税银流失,这也是大罪!而且,他手下那些等着发奖金的衙役、佐官,能把他活吞了!”
“这是用金子铸成的牢笼,逼着他陈文昌不得不钻!”
史弥远听完,深吸了一口气。
“妙。”
史弥远看着叶适,仿佛看着一个怪物:“先生,你这哪里是儒生,你这分明是商鞅转世。这招‘借壳上市’加‘金钱绑架’,比杀了他还难受。”
“那就这么办。”
史弥远大手一挥,恢复了那种“史家少主”的霸气:
“备马!回鄞县祭祖!我要召集史家十八房族老。”
“他陈文昌既然不开门,那我就让他看看,在明州,到底是谁说了算!”
……
次日,鄞县,史家宗祠。
这一天,明州乡野间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史家二公子、当朝国用使史弥远,脱下了绯红官袍,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居士服,出现在了史家宗祠。
消息传出,鄞县、定海、奉化等八县震动。
不到两个时辰,史家宗祠外的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子和马车。
来的不是官员,而是明州的“根”。
鄞县的族老、镇海的船王、慈溪的粮商、奉化的钱庄掌柜……甚至连明州码头上最大的几个帮派“苦力头子”,也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恭躬敬敬地站在宗祠外候着。
这些人,掌握了明州八县九成的物流、仓储和民间资本。
在府城内,他们要看知府的脸色;但在城外,他们只认史家的牌位。
宗祠内,香烟缭绕。
史弥远上完香,转过身,看着下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群。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种无声的威压,比他在朝堂上还要重。因为在这里,他是“主家”。
“各位叔伯兄弟。”
史弥远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家常的亲切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这次回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咱家的码头,做点生意。”
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
“二公子折煞我等了!”一位满头白发的族老颤巍巍地站出来,“史家能有今日,全靠老相公和二公子在朝中遮风挡雨。公子的事,就是全族的事。咱家的码头、仓库,公子想用哪个,只管拿去!”
“对!愿听二公子调遣!”众人齐声高呼。
史弥远满意地点点头。
“好。那我就立个规矩。”
史弥远竖起一根手指:“从今日起,凡是海上来的、挂着黑旗的船,不走官港,全部进咱家的私港。卸货、入库、分拣,要在夜里做完。”
“然后,换上咱们‘史家贸易行’的旗号,装车,排队运往明州府城。”
“若是有人问起……”史弥远眼神一冷,“就说是史家去给知府大人送税银的。我看谁敢拦!”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心领神会。这是神仙打架,二公子要跟知府扳手腕了。
但在明州乡下,选谁还用问吗?
知府三年一换,史家可是万年长青树!
“谨遵二公子号令!”
轰然的应诺声,响彻了鄞县上空。
……
当晚,明州外海。
独眼龙李宝正愁眉苦脸地蹲在甲板上啃咸鱼,突然看到岸上亮起了无数火把。
但那火把不是在甬江口的官港,而是在南边鄞县的一处隐秘海湾。
紧接着,一艘悬挂着“史”字灯笼的快船划了过来。
“李当家的!”
船上的汉子喊道,“史大人有令!所有黑旗船只,熄灭灯火,绕开官港,向南五里,进鄞县私港!那里有人接应!”
李宝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把手里的咸鱼扔进了海里。
“哈哈哈哈!老子就说史大人有办法!弟兄们,起锚!咱们回家了!”
巨大的海船在夜色掩护下,像幽灵一样绕过了官府的封锁线,滑入了史家那个深不见底的庞大网络之中。
而在明州府衙内,知府陈文昌正抱着那本《汉书》挑灯夜读,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他以为自己守住了大宋的国门。
殊不知,他的城池已经被宗族势力,团团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