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元年的春夜,韩府密室。
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桌上两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盏中盛着殷红的酒液,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那是太上皇赐下的御酒,“蔷薇露”。
韩侂胄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通过摇曳的烛火,落在对面的史弥远身上。
“仲彼,今日你在文德殿立下军令状,满朝文武都当你是疯子,连赵汝愚都以为我疯了才会保你。”
史弥远依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深沉:“世伯说笑了。半年前您就见识了我的手段。”
“是啊……”
韩侂胄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这密室的墙壁,回到了半年前那个决定大宋国运的雨夜。
“绍熙五年的七月五日……嘿,那晚的雾,真大啊。”
……
【半年前。绍熙五年,七月五日。丑时。】
【临安御街,丽正门外。】
那晚没有月亮。
一场极为罕见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临安城。湿漉漉的雾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和汗酸味。
三千名身披重甲的殿前司禁军,如同一堵黑色的铁墙,死死堵在皇城的丽正门外。
宫墙内,宰相赵汝愚和韩侂胄正在进行最后的逼宫,试图迫使那个精神失常的皇帝赵敦禅位。
宫墙外,本该作为接应的禁军,却出了乱子。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兵器碰撞的咔嚓声,和战马不安的响鼻声。
“都统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军侯,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声音粗嘎而焦躁,“这雾太大了,兄弟们心里发慌。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万一……万一事情败了,咱们这可是灭九族的罪!”
被称作都统制的郭浩,骑在马上,脸色同样难看。他看着手里那张盖着枢密院大印的“盐引手令”,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妈的!这根本就是废纸!”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雾中蔓延:“听说了吗?新皇帝一登基,太上皇的赏赐就不作数了!”“韩相公发的这个手令是白条!根本换不到钱!”
“弟兄们!”
那个刀疤军侯突然爆发了,他猛地将手中的手令揉成一团,狠狠砸在满是泥水的御街上。
“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封妻荫子,图几两赏钱吗?现在给咱们一张破纸算怎么回事?这玩意儿能吃还是能喝?等明天新皇登基,这不就是擦屁股纸吗?!”
“对!我们要现银!”
“不见银子不开宫门!”
“韩侂胄把我们当猴耍!”
三千把长枪猛地顿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声音在雾气中回荡,震得丽正门的门钉都在颤斗。
哗变,一触即发。
若是这群失控的虎狼冲进宫去,正在逼宫的大臣们全都要死,大宋的社稷将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就在郭都统制满头冷汗、准备下令弹压(其实根本压不住)的时候。
一阵奇怪的轱辘声,穿透了浓雾,从御街另一头的巷子里传了出来。
吱呀——吱呀——
所有人都愣住了。士兵们握紧了刀枪,死死盯着迷雾深处。
几十个黑影推着沉重的独轮车,缓缓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短打、挽着袖子、文士模样的年轻人。
正是史弥远。
他没有带兵,只带了几十个家丁,和一群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胖子。
史弥远走到杀气腾腾的军阵前,就象走进自家的后院。他一挥手,家丁们立刻将独轮车上的几张八仙桌搬下来,一字排开,死死挡在了军队面前。
桌上摆的不是兵器,也不是美酒。
而是——算盘、帐册、天平。
“干什么的?不想死就滚开!”刀疤军侯举起长刀,怒吼道。
史弥远没有理会那把明晃晃的钢刀。他直接跳上了一张八仙桌,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处于暴走边缘的士兵。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同样的“盐引手令”,高高举起。
“谁说是废纸?”
史弥远的声音穿透了迷雾,清朗而坚定:“这是大宋最硬的通货!是韩相公给你们的后半辈子富贵!”
“放屁!”刀疤军侯骂道,“这破纸怎么花?拿去秦楼楚馆,人家姐儿认吗?”
“姐儿不认,我认!”
史弥远猛地一指身后那群哆哆嗦嗦的胖子:“看清楚了!这是临安府最有钱的八大盐商!今日,本官就在这御街之上,把柜坊给你们开起来!”
“所有拿着手令的弟兄,不想留着这富贵的,现在就拿过来!”
史弥远大喝一声:
“现场兑换!六成现银!当场结清!少一文钱,本官把脑袋赔给你们!”
六成?
士兵们愣住了。虽然打了折,但这可是现银啊!
刀疤军侯狐疑地看着史弥远,又看了看那些盐商:“当真?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银子?”
史弥远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身后一个身穿绸缎的胖子:“钱掌柜,把箱子打开。让军爷们看看,什么叫富可敌国。”
那个姓钱的盐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颤斗着打开了脚边的大箱子。
哗啦——
那是银光。
即便是在昏暗的雾气中,那一箱子整整齐齐的“五十两官银”,依然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那是世界上最诱人、最令人安心的颜色。
史弥远弯下腰,抓起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随手扔给了那个刀疤军侯。
“接着!”
军侯下意识地接住。沉!真沉!他把银子放在嘴边,用力一咬。软的!
是真的官银!
“换不换?”史弥远冷冷地问。
军侯眼里的杀气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狂喜。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揉皱的手令,双手递了过去:“换!换!大人,我这有一百引的赏赐……”
“给他称银子!”史弥远一挥手。
钱掌柜手忙脚乱地拨动算盘,旁边的伙计立刻拿银子过秤。
“叮当!”
一声清脆的银两撞击声,在死寂的御街上响起。紧接着,那军侯捧着六十两现银,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声“叮当”,比任何圣旨、任何军令都管用。
“我也换!”
“别挤!我有五十引!”
“大人,我有三百引!”
原本即将演变成血腥兵变的现场,在这一瞬间,奇迹般地变成了喧闹的证券交易所。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排起长队,把手里的“革命理想”兑换成真金白银。
史弥远站在桌子上,双臂抱胸,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人性。只要给他们一个确定的价格,再疯狂的野兽,也会变成温顺的家畜。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个姓周的盐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出去,心疼得直抽抽。轮到一个小兵时,他看了一眼那张手令,动了贪念。
“你这手令被汗水浸湿了,字迹不清。”周盐商撇了撇嘴,“按规矩,这属于‘残币’。只能兑四成。”
那个小兵急了:“刚才那个都头还是六成,凭什么我就是四成?你这奸商坑人!”
“爱换不换!不换滚蛋!”周盐商仗着有史弥远撑腰,硬气得很。
队伍瞬间躁动起来。士兵们原本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上来了:“奸商!”“骗子!”“果然是骗局!”
有人已经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站在桌子上的史弥远,眼神瞬间变得森寒如冰。
他没有废话,直接跳下桌子,一把抽出身边家丁腰间的长刀。
他大步走到那个周盐商面前。
周盐商还在跟小兵瞪眼:“看什么看?这是规矩……”
“规矩?”
史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下一刻,寒光一闪。
“噗嗤!”
这一刀,快准狠,直接扎穿了周盐商按在帐册上的左手手掌,将那只肥腻的手死死钉在了红木桌面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史弥远一脸,也染红了那本帐册和旁边的银锭。
周围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无论是盐商还是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吓傻了。
史弥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没有拔刀,而是任由那个盐商在桌上哀嚎挣扎。
他顶着满脸的鲜血,转过身,狞笑着看向其他的盐商,以及那些惊恐的士兵。
“韩相公说了,六成就是六成!”
史弥远的声音如恶鬼咆哮:
“少一分,就是谋反!多一分,也是谋反!”
“谁还敢坏了韩相公的规矩?这就是下场!”
那一刻,在大雾弥漫的御街上,史弥远那一身短打被鲜血染红,手中虽然无刀(刀在桌上),但他整个人就象是一把出鞘的凶兵。
其他的盐商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有丝毫小心思,恨不得把银子塞进士兵怀里。
士兵们也被镇住了。
他们看着史弥远,不再觉得这是个文弱书生,而觉得这人比他们的统制官还要狠。这人讲信用,讲规矩,而且敢杀人。
“大人公道!”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换钱!排队!”
秩序,在血腥味中重新创建。
……
天亮了。
雾气渐渐散去。当宫门大开,赵汝愚扶着新皇赵扩走出来时,他看到的是一幅令他感动落泪的画面:
三千禁军军容整肃,列队欢呼万岁。地上没有血迹(早就被冲洗了),没有尸体,只有一片祥和。
“天理昭昭,人心思定啊。”赵汝愚感叹道,“此乃陛下德行感召,三军用命。”
而在人群的最后方,韩侂胄骑在马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略过那些欢呼的士兵,落在角落里正在用一块白布擦拭手上血迹的史弥远身上。
史弥远的脸上还有没擦净的血痕,但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帐册,神情专注得象是在算一笔买菜钱。
韩侂胄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德行感召个大头鬼。”韩侂胄心道,“这大宋的江山,分明是被这小子买下来的。”
……
【时间回到现在。庆元元年春。韩府密室。】
“叮。”
韩侂胄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史弥远的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晚之后,我就知道,只要是为了目的,你什么规矩都敢破。”韩侂胄饮尽杯中酒,感叹道,“连我都没想到,你敢直接动刀子。”
史弥远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世伯过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时候若是不见血,那个贪心的盐商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好一个活的。”
韩侂胄放下酒杯,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史弥远:“现在说回检校库。你在殿上夸下海口,说三个月要变出三十万贯。那里真的是一堆破烂,你第一步打算怎么走?和那天一样?”
史弥远放下了酒杯。他眼中的恭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熟悉的、狼一般的精光。
“世伯,检校库里的东西,在临安确实是破烂。”
史弥远伸出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因为临安的权贵都有门路,看不上这些过期的盐引、查封的私田地契。这些‘边角料’,在这里一文不值。”
“但是……”
史弥远的手指猛地向下一划,在那个圈的东南方,重重地点了一下。
“在一个地方,这些东西是无价之宝。”
韩侂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明州?”
“不错。”史弥远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那里有全大宋最无法无天的海商,有等着洗白的海盗,还有拿着番银没处花的夷人。他们有钱,但他们没有‘身份’,没有朝廷的‘特许’。”
“我要把检校库里那些废纸,全部拉到明州港去。”
“在临安,我是起居郎;在明州鬼市,我就是卖‘出身’和‘特权’的阎王爷。我要把朝廷的‘特许权’,拆碎了,卖给那些亡命徒。”
韩侂胄听得有些发愣。
把朝廷的特许权当商品卖?还在远离京城的港口搞?这简直……简直是天才的想法,也是疯狂的想法。
“这事儿太大。”韩侂胄皱眉道,“你在朝中刚升了官,盯着你的人太多,你脱不开身长期坐镇明州。谁能替你去坐镇?这人得懂商,得懂法。”
史弥远似乎早有准备。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
“确实有一个人。”
史弥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意,“他是全大宋最懂‘利’的人,也是全大宋最疯的读书人。”
“赵汝愚嫌他满身铜臭,朱熹骂他是离经叛道。”
韩侂胄好奇地问道:“谁?”
史弥远回过头,吐出了一个名字:
“永嘉,叶适,叶水心。”
“他就在温州老家闲赋。我要亲自去一趟。哪怕是用绑的,我也要把这位‘水心先生’,绑上我们的战船。”
韩侂胄摸了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叶适?那个写《水心集》的狂生?”
韩侂胄大笑一声,重新倒满了一杯酒:“好!一个是狼,一个是疯子。这大宋的钱袋子若是落在你们手里……我倒是真想看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