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的这场梅雨,下得有些邪性。
夜色如墨,被狂风卷裹着,死死压在临安城头。南园,韩府。这座象征着大宋顶级外戚权贵的府邸,此刻正象一头受惊的巨兽,在风雨中静默地蛰伏。
府内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身披重甲的家将手按刀柄,目光警剔地扫视着每一寸阴影。雨水顺着铁盔的帽檐淌下,滴在冰冷的甲片上,发出沉闷的滴答声。
书房内,烛火忽明忽暗。
韩侂胄一身戎装,腰间悬着宝剑,正在屋内焦躁地踱步。他今年四十三岁,正是一个男人野心最盛、精力最足的年纪。作为吴太皇太后的亲外甥,他手里握着宫廷防务的半壁江山。全大宋最锋利的刀。
但他这把刀,此刻却因为缺了“油”,快要锈住了。
“哗啦——”
韩侂胄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名贵的定窑白瓷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混帐!都是混帐!”
韩侂胄面目狰狞,胸口剧烈起伏,“赵汝愚那个老匹夫!让他写矫诏,他能写出一朵花来;让他拿钱,他两手一摊跟老子哭穷!没有钱,拿什么去喂饱殿前司那帮饿狼?拿他的圣贤书吗?!”
阴影里,一名心腹幕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相公息怒……刚刚军中探子来报,说是……说是禁军弟兄们都在观望。太上皇驾崩的赏赐还没下来,大家心里没底。如果今晚亥时之前见不到现钱,明早的行动,恐怕……”
“恐怕什么?”韩侂胄猛地转过身,眼神如择人而噬的猛虎。
幕僚把头磕在地上,声音颤斗:“恐怕会发生哗变。甚至有人扬言,要……要劫掠内库。”
“劫掠内库?”韩侂胄气极反笑,笑声在雷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好啊,反了!都反了!这哪里是大宋的禁军,分明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拔出腰间宝剑,狠狠劈在书案的一角。木屑横飞。
韩侂胄当然知道这是敲诈。那帮丘八知道明天要变天,这时候坐地起价。但他没得选。如果没有禁军支持,明天逼宫一旦失败,赵汝愚或许还能靠着宗室身份苟活,他韩侂胄全族上下几百口,绝对会被那个疯皇帝赵敦剁成肉泥。
缺口是十万贯。
在这个铜钱荒缺的年头,就算把他韩府的家底抄个底朝天,一时半会也凑不出这么多铜板。去户部调?户部尚书是赵汝愚的人。去内库拿?钥匙在皇帝手里。
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门房执事匆匆跑到了门口,隔着雨帘禀报:
“相公,门外有个小官求见。”
韩侂胄正在气头上,怒喝道:“滚!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烦我?不见!”
执事尤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相公……那人自称是起居郎史弥远。他说,他是鲁国公家的二公子,特来拜见世伯。”
韩侂胄的手猛地一僵,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声咽了回去。
鲁国公,史浩。
那是两朝帝师,大宋名相,也是当年力主为岳飞平反的人。虽然史浩刚去世不久,但在朝野上下的面子极大,连韩侂胄这个外戚,往日里见到史浩也要尊称一声“老相公”。
“史浩的儿子?”韩侂胄皱了皱眉,眼中的杀气稍敛,“那个平日里跟在赵汝愚屁股后面,唯唯诺诺记日记的史仲彼?”
“正是。”
韩侂胄冷哼了一声,将宝剑归鞘:“他不在家守孝,跑我这兵凶战危之地做什么?添乱!”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但终究还是看在了死去的史浩面子上:“让他进来吧。这雨大,别让老史公的儿子淋坏了,传出去说我不念旧情。”
……
片刻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湿冷的风夹杂着雨点扑面而来,吹得屋内烛火疯狂摇曳。
史弥远走了进来。
他没打伞,身上那件紫色的官袍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形有些单薄。发髻上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他走进来的步伐,却稳得令人心惊。他没有看两旁手按刀柄的卫士,也没有看地上摔碎的茶盏,径直走到书案前,整衣,肃立,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世侄史弥远,拜见韩世伯。”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颤斗,仿佛他只是来送一份家书,而不是踏入这即将引爆的火药桶。
韩侂胄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仲彼,你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韩侂胄语气不善,“今夜临安不太平,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史弥远直起身子,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了半步。
“世伯教训得是。但侄儿今夜不得不来。”
史弥远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顺目的眼睛,此刻却闪铄着异样的光芒:“侄儿来,是想救世伯一命。”
韩侂胄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眼神中满是轻篾:“救我?就凭你?你爹活着或许有这个资格,你一个起居郎,拿什么救我?”
“拿这个。”
史弥远从袖中掏出一张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条,双手呈上。
“这是先父昔日的旧部、现任殿前司副统制刚才给侄儿递出来的消息。”
韩侂胄眼神一凝,一把抓过纸条。扫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亥时若无赏钱,诸军将奉命‘清君侧’。首取南园。”
南园,就是韩府。
“混帐!”韩侂胄将纸条狠狠拍在桌上,“郭老贼欺人太甚!他这是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要钱!”
他猛地看向史弥远,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你既知此等绝密,不去赵汝愚那里告发我谋反,反而跑来告诉我?”
“赵相公是君子。”史弥远淡淡道,“君子可以治平世,但治不了乱世。如今这局面,只有世伯这样的……豪杰,才能破局。”
韩侂胄冷笑:“少拍马屁。既然你知道郭老贼要钱,你有钱吗?十万贯,你有吗?”
“侄儿没有。”
“没有就滚!”
“侄儿虽无钱,但侄儿带来了一口箱子。”史弥远指了指门口那个黑沉沉的木箱,“箱中之物,可抵三十万贯,足保世伯今夜高枕无忧。”
韩侂胄眯起了眼睛。
“三十万贯?你那个箱子也就尺半见方,纵是装满黄金也不过万两。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史弥远没有解释,只是走过去,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叠发黄的旧帐册,和一张巨大的、画满了朱砂红圈的牛皮地图。
韩侂胄探身一看,只见地图上赫然写着——《两淮盐场转运图》。
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韩侂胄按住剑柄:“史弥远,你拿几本破帐册和一张地图来消遣老子?盐场在几百里外!难道让老子现在派兵去挑盐卖不成?!”
“世伯息怒。”
史弥远的神色依旧平静得象一口深井。他指着地图上的盐场,语速平缓却有力:
“世伯,禁军哗变,是因为没钱。但他们要的其实不是钱,而是‘能换到钱的东西’。”
“如今临安城中,除了铜钱,什么东西最贵?”
韩侂胄皱眉:“自然是盐引。”
“不错。”史弥远点头,“大宋盐法,商贾运盐需持‘盐引’。如今盐引紧俏,临安城的盐商为了求一道盐引,往往要排队半年,还要给户部官吏塞大笔银子。这盐引,便是比黄金还好用的硬通货。”
“这我知道。”韩侂胄不耐烦道,“但这和今晚有什么关系?户部没盐引了。”
“户部没有,世伯有。”
史弥远从袖中掏出一枚早已刻好的箩卜章——那居然是仿制的枢密院关防大印。他拿起一张空白纸,啪地盖了下去。
“只要世伯点头,这就叫‘特批预支明年盐引’。”
史弥远的声音变得低沉,如同一道道诱人的回响在这风雨夜中清淅地钻入韩侂胄的耳朵:
“世伯今晚连夜签署一百道手令,将明年两淮盐场的两万引盐,提前‘赏’给禁军。告诉郭统制,朝廷没钱,但给了他们比钱更值钱的东西。”
“然后,让禁军拿着这些手令,连夜去敲开临安城西那些大盐商的门。”
史弥远的眼中闪铄着幽冷的光芒:
“告诉那些盐商:拿着这张纸,明年就能直接去两淮提盐,不需要排队,不需要贿赂户部。但条件是——今晚必须用现银‘兑换’,而且是按市价的六成!”
“对于盐商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暴利。六成价格拿到紧俏的盐引,转手就是倍利。他们会抢着给钱。”
“对于禁军来说,他们不需要去两淮,只需要去盐商家门口转一圈,把纸换成银子。而且,手里有刀,那些商人敢不换吗?敢压价吗?”
史弥远说完,静静地看着韩侂胄。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窗外雷声滚滚。
韩侂胄死死盯着地图上的朱砂红圈,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此时的史弥远,垂手而立,神色恭顺,眉宇间依稀还有几分他父亲史浩那般儒雅的影子。但这儒雅的皮囊下,分明藏着一颗离经叛道的心。
“仲彼啊……”
韩侂胄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唏嘘与惊叹:
“你爹鲁国公,乃是一代大儒,做了一辈子的道德文章,连太上皇都敬他三分。他老人家讲了一辈子的‘正心诚意’,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
这是实话。史浩是名相,出了名的宽厚仁义。可眼前这个史弥远,出的计策之毒、之狠,简直象是从商鞅的坟墓里爬出来的。
这就是在寅吃卯粮,是在透支大宋的未来。若是被那些清流知道了,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史弥远淹死。
史弥远闻言,并没有徨恐,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世伯谬赞了。”
史弥远抬起头,眼神清明:“先父确实讲了一辈子仁义。所以先父主张的‘隆兴北伐’败了,先父想要恢复的中原,至今还在金人铁蹄之下。”
“先父临终前曾对我说,大宋不缺君子,不缺道德。大宋缺的,是血,是铁,是更多的钱。”
史弥远向前半步,声音虽轻,却如金石落地:
“仁义救不了大宋。但算帐,或许可以。”
“这十万贯,若是用仁义去求,求不来。但用这‘格物’之术去算,便是唾手可得。”
韩侂胄瞳孔微微一缩。好狂妄的口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狂妄,很对他的胃口。
“哈哈哈哈!”
韩侂胄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豪迈,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好一个‘算帐可以’!老史公若是地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掀棺材板。但这话……老子爱听!”
他大步走到书案前,抓起那方伪造的箩卜章看了一眼,然后随手扔掉,从怀里掏出了真正的枢密院大印。
“来人!研墨!”韩侂胄大吼道,“按史世侄说的办!连夜写手令!告诉郭统制,让弟兄们去城西‘做生意’!告诉那些盐商,谁敢不收这些盐引,明天老子就抄他的家!”
……
半个时辰后。
数十骑快马冲出了韩府,消失在雨夜中。
危机解除了。
韩侂胄此时心情大好。他重新坐回虎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翠绿的玉扳指,目光玩味地打量着史弥远。
这个年轻人,是个人才。但也……很危险。
史弥远依然躬敬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个提出惊天毒计的人不是他。
“仲彼。”韩侂胄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傲慢,“今夜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这天底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明白吗?”
“下官明白。”史弥远垂着眼帘,“此乃世伯运筹惟幄,下官只是个跑腿的。”
“很好。”韩侂胄满意地点点头,“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户部那帮蠢猪你是待不下去了,我会给你安排个去处。”
说到这里,韩侂胄站起身,走到史弥远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作为长辈,我得提醒你一句。”
韩侂胄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把‘搞钱’的刀太快,容易伤手。这大宋朝,虽然看上去文弱,但骨头还是硬的。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小心反噬。”
史弥远身子微微一颤,低头道:“侄儿谨记世伯教悔。侄儿愿为世伯效犬马之劳。”
“去吧。”韩侂胄挥了挥手,“雨大了,路上滑,慢点走。”
史弥远行了一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韩侂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这个年轻人太从容了,从容得不象个下官,倒象是…?
就在史弥远即将跨出门坎的那一刻,韩侂胄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
“仲彼。”
这一声很轻,混在雷声里,很难听清。
但史弥远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躬身应答。那一刻,他的身体僵硬得象一块墓碑。
紧接着,他的肩膀纹丝未动,头颅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后转了过来。
那个动作极其生硬,违背了常人的骨骼姿态,仿佛一只猫头鹰在转动脖颈。
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恰好爆出一朵灯花。
昏黄的光影下,韩侂胄看到了那只眼睛。
那是一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眸子。
在回眸的那一瞬间,原本恭顺、谦卑的伪装彻底撕裂,流露出的,是一种极度冷静的贪婪与野心。
那目光如有实质,象是一头潜伏在荒原上的孤狼,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的领地,计算着何时才能将领主取而代之。
不是恐惧,不是敬畏,而是——饥饿。
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史弥远的脸上重新堆起了温润的笑容,眼中的精光瞬间收敛,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韩侂胄的错觉。
“世伯……还有何吩咐?”
声音轻柔,却让人汗毛倒竖。
韩侂胄眯起了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摆了摆手。
“没事。去吧。”
史弥远这才转回身,大步融入了茫茫雨夜之中。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韩侂胄并没有象常人那样感到恐惧,也没有愤怒地捏碎手中的扳指。
相反,他靠回了那张像征权力的虎皮大椅上,拿起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放在烛火下细细把玩。那翠绿的光泽映在他的脸上。
“呵……”
韩侂胄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老史家倒是出了个怪物。若是赵汝愚那种只会读死书的蠢货,怕是要被这眼神吓得睡不着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狂暴的雨夜,嘴角勾起一抹霸道的弧度。
“想当狼?哼。”
韩侂胄对着虚空猛地一握拳,仿佛将整个临安城都握在了掌心。
“狼再狠,也是要吃肉的。只要我韩侂胄手里有肉,只要我比他更强……这头狼,就是我咬死那些清流最好的狗。”
“留着他。看在老史公的面子上,也为了这大宋……多一头狼,总比多一群猪要有趣得多。”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韩侂胄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在这个雨夜,大宋最有权势的男人,自信地收下了他一生中最危险、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