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两侧的坑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图案。
不是雕刻的,象是天然形成的纹理。那些纹理扭曲、盘旋,像藤蔓,又象血管。
在淡金光点的映照下,纹理泛着微弱的光。
陆轻停下脚步,伸手触碰一处纹理。
触感很怪——不象石头,更象某种干燥的树皮。
而且纹理里,似乎有东西在流动。
极其缓慢的流动。
像沙漏里的沙,一粒一粒,永无止境。
“这是……”魏禾怜也触碰另一处纹理,“灵脉?
陆轻点头。
这些纹理,就是地下的灵脉——或者说,曾经是灵脉。
现在它们干涸了,枯竭了,只剩下这些空壳,记录着曾经有过的流动。
就象河床记录着水。
就象骸骨记录着生命。
继续向下。
台阶越来越陡,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
坑壁上的纹理也越来越密集,到最后,整个坑壁都被纹理复盖,象一张巨大的网。
网的中心,就是坑底。
而那些淡金色的光点,就在网的中心闪铄。
又下了一段,台阶断了。
不是坍塌,而是到头了。
前方是一个平台,平台不大,约莫三丈见方。
平台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凹陷里,堆满了那种淡金色的颗粒。
光,就是从这些颗粒里发出的。
陆轻踏上平台。
脚下的感觉很奇怪——
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土,而是一种类似骨骼的质感,坚硬,但又脆弱。
他低头看去。
平台表面,刻着一些文本。
不是古篆,也不是漠原文,而是一种更古老的、弯弯曲曲的文本。
陆轻不认识,但魏禾怜蹲下身,看了很久,轻声念了出来:
“此井名‘星泪’。”
“上古有星坠于此,其泪化泉,饮之可延寿百年。”
“然星泪终有尽时。”
“泉竭之日,万物同悲。”
文本到这里,断了。
后面还有刻痕,但只刻了一半,就停下了。
象是刻字的人,突然放下了刀。
陆轻看向平台中央的凹陷。
那些淡金色的颗粒,在凹陷里堆积着,象一座小山。
每一颗都在发光,但光很弱,而且每一颗表面都有细密的裂纹。
就象……
就象月魄玉碎片最后的模样。
星泪井底平台,死寂无声。
陆轻扶着魏禾怜走下最后一级残破的台阶,两人几乎同时瘫坐在地。
魏禾怜背靠井壁,喘息剧烈,月白色衣裙已被汗水与尘灰浸透,勾勒出疲惫不堪的曲线。
她脸色苍白如纸,皮肤上蔓延的灰色纹路已爬至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斗。
陆轻的状态稍好,但也好不到哪去。丹田内那滴液态灵力只剩拇指大小,裂纹密布,修为已跌至练气九层。
青玄剑负在背后,剑身裂痕交错,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碎。
“这里……就是星泪井底?”魏禾怜的声音虚弱,目光扫过平台。
平台呈圆形,约五丈见方。
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淡金色颗粒——那些在井口看到的发光之物。
此刻近距离观察,陆轻才发现,这些颗粒并非死物。
它们表面有极细微的光晕流转,象是某种即将熄灭的馀烬,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最后的光。
平台边缘,散落着几具骸骨。
骸骨姿态各异,有的盘膝而坐,有的趴倒在地,都面朝着平台中央的凹陷处——
那里堆积的金色颗粒最多,光晕也最盛。
陆轻挣扎着站起,走向一具骸骨。
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腐朽,骨骼呈玉质,与洞穴中那具紫府修士的骸骨相似,但光泽黯淡许多。
骸骨右手伸向前方,五指虚握,象是在抓取什么。
“他们死前还在渴望星泪。”魏禾怜轻声说。
陆轻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地面上的金色颗粒。
颗粒冰凉,触感介于沙砾与水晶之间。他拾起几颗,放在掌心。
就在这一瞬——
颗粒突然颤动!
它们在他掌心化作流沙,却又在流沙中凝聚出一缕极微弱的金色光丝。
那光丝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某种让陆轻心悸的波动——
不是灵力,不是生机,而是……
“新生”。
就象枯木逢春前,树皮下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萌动。
与此同时,他丹田内那滴液态灵力,竟也跟着微微一颤!
不是共鸣,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呼应——仿佛这“新生”的波动,与他体内《养元纳气经》那中正平和的根基,产生了奇妙的契合。
“这是……”陆轻瞳孔微缩。
几乎同时,平台边缘一具骸骨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陆轻与魏禾怜同时转头。
只见那具骸骨的胸骨处,骨缝中竟抽出了一点嫩绿!
那是新芽——违背了所有常理的新芽,从早已死去的骨骼中生长出来。
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抽出两片针尖大小的叶片,叶脉清淅,在金色颗粒的微光中泛着生命的翠色。
但,仅仅三息。
嫩芽突然停止生长,叶片边缘开始卷曲、发黄,然后迅速枯萎、化为灰烬,从骨缝中簌簌落下。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幻觉。
魏禾怜撑起身子,盯着那处骨缝,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死极……生之始?”
她的声音很轻,却象一道闪电劈进陆轻脑海。
死极,生之始。
万物皆有终时,然终时非寂灭,乃归源。
这句话仿佛早就刻在他记忆深处,此刻被那新芽的生死一瞬骤然点亮。
他站起身,走到井壁前,以指为笔,运转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字:
“万物皆有终时,然终时非寂灭,乃归源。”
字迹入石三分,笔锋间竟隐隐透出一股通达之意。
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
井壁上的字迹突然亮起!
不是反射金色颗粒的光,而是字迹本身在发光——
淡青色的微光,柔和而坚定,与平台上金色颗粒的光晕交相辉映。
光芒持续了约三息,才缓缓黯淡,但字迹却仿佛被某种力量沁透,在石壁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陆轻怔怔看着自己的字迹。
他从未想过,一句感悟,竟能引动此地的残留之力。
但就在这时——
井口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铃铛晃动的声音!
丁铃……
声音很轻,却让陆轻和魏禾怜同时寒毛倒竖。
阴铃!
“他追来了……”魏禾怜脸色更加苍白,挣扎着想站起,却跟跄了一下。
陆轻一把扶住她,将她背到背上。她的身体轻得惊人,象是只剩一副骨架。
“你的道……在抢时间。”魏禾怜在他耳边轻声说,气息微弱。
陆轻深吸一口气,看向平台另一侧——那里有一条被碎石半掩的信道,不知通向何处。
“抢赢了,我请你喝酒。”他迈开脚步,声音刻意轻松,“抢输了……”
“黄泉路上,你欠我一顿。”魏禾怜接上,语气竟也带上一丝调侃。
陆轻侧头看了她一眼,尽管疲惫,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魏阁主这么记仇?”
魏禾怜虚弱的呼吸拂过他耳侧,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哼:
“女人都记仇。”
陆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背着魏禾怜踏入了那条黑暗的信道。
身后,井口传来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淅。
而平台上,那些金色颗粒的光芒,在两人离去后,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
信道狭窄、潮湿,岩壁上长满滑腻的苔藓。
陆轻背着魏禾怜走了约半炷香时间,前方壑然开朗——
不是出口,而是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
这是一条干涸的暗河故道。
河床宽约十丈,两侧岩壁高耸,顶部垂下无数钟乳石,但本该滴水的石尖全都干裂、倒挂,表面覆盖着一层暗金色的锈迹,象是凝固的血。
河床中散落着各种器物残骸:
断裂的法剑、破碎的阵盘、锈蚀的丹炉……
它们曾经都该是灵气盎然的法器,此刻却灵光全失,一碰就化作粉末。
陆轻放下魏禾怜,让她靠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他走到河床边,伸手触摸岩壁。
岩壁上布满了晶莹的脉络——
那是“灵气化石”,上古时期灵脉流淌留下的痕迹。
但此刻,所有脉络都已彻底灰白,如同死去的血管。
指尖轻触,脉络便碎裂成粉,簌簌落下。
“这条暗河,曾经是灵脉的一条支流。”魏禾怜虚弱的声音传来,“但现在彻底枯竭了。”
陆轻环顾四周。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不是腐烂,不是死亡,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万物都在缓慢走向终点的疲惫感。
他抬头看向那些倒挂的钟乳石。
本该生生不息、滴水生长的石林,此刻全都凝固在某种“枯萎”的状态中。
石尖的金色锈迹,象是时间在这里留下的锈斑。
不远处,一条地缝中隐约有暗红色的光芒。
陆轻走过去,蹲下身。
地缝深处残留着一小团暗红色的炭火,没有温度,只散发出一股“燃烧殆尽”的虚无感——
仿佛它曾经是熊熊烈焰,如今却连馀温都不剩,只剩下燃烧这个行为本身留下的空洞印记。
“这里的一切……都在‘枯萎’。”
陆轻喃喃道。
“但枯萎之中,仍有生机。”魏禾怜忽然说。
陆轻回头,见她指向河床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