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河床。
很宽的河床,至少二十丈,两侧是光滑的、被水流冲刷了无数年的岩壁。
但河床里没有水。
或者说,曾经有水。
现在只剩下干涸的河底,铺满光滑的卵石。
卵石的颜色大多是灰白的,夹杂着一些暗红和墨绿的斑点。
在峡谷微弱的蓝白晶光下,那些卵石泛着湿漉漉的光泽,象是刚被水浸过。
但实际上,它们已经干透了。
陆轻蹲下身,捡起一块卵石。
石头入手温凉,表面有细密的纹路,象是某种古老的文本,又象是水流冲刷留下的天然痕迹。
他把石头凑到眼前,借着晶光仔细看。
纹路很浅,几乎看不清。
但其中一条纹路里,嵌着一丝极细的、暗红色的东西。
象是凝固的血,又象是某种矿物质的沉淀。
“这是‘赤砂’。”魏禾怜也蹲下来,看着那颗石头,“北朝边境的沙漠里也有。是古河道干涸后,河水里的铁质沉淀形成的。”
她把石头翻过来。
另一面,纹路更多,而且更复杂。那些纹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图案——
象是一只眼睛,又象是一个旋涡。
“这条河干了很多年了。”魏禾怜站起来,看向河床深处,“至少几百年。”
陆轻也站起来。
河床蜿蜒着伸向峡谷更深处,消失在黑暗里。
河底偶尔能看到一些更大的石块,有些已经被风蚀成了怪异的型状,象是某种巨兽的骨骸。
“沿着河床走。”他说,“古河道一般都有出口。”
魏禾怜点头,但刚迈出一步,就跟跄了一下。
陆轻扶住她。
她的手很冷,冷得象握着一块冰。
而且那种“空”的感觉更明显了——
她的手腕细了一圈,皮肤贴在骨头上,几乎感觉不到血肉的存在。
“我背你。”陆轻说。
魏禾怜摇头:“我还能走。”
“别逞强。”
“不是逞强。”她看着他,“你也在跌。背着我,你跌得更快。”
陆轻沉默。
她说得对。
他现在能维持练气十一层,已经是极限。
再多消耗,境界会跌得更厉害。
可他还是缓缓转过身,弯腰将她背上了背——
温热娇躯沉甸甸压在肩头,每一步都如踏刀尖,可是他绝不能放下。
两人继续前行,沿着干涸的河床。
脚下卵石很滑,踩上去发出“咔嚓”的细碎声响。
那些声响在寂静的峡谷里被放大,又迅速被黑暗吸收,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走了一段,河床开始下降。
坡度很缓,但能感觉到是在向下。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金属锈蚀的气味也更浓了。
偶尔能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但始终找不到水源。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河床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个不大的滩涂。
滩涂上堆着一些东西——不是石头,而是……
骸骨。
很多骸骨。
大多是兽类的,牛、马、羚羊,还有一些辨认不出的。
骸骨散乱地堆在一起,有些已经半埋在泥沙里。
骨头大多是灰白色的,表面有细密的裂纹。
但让陆轻注意的是,那些骸骨上,没有啃咬的痕迹。
不是被猎食的。
更象是自己走到这里,然后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他放下魏禾怜,走近一堆骸骨,蹲下细看。
那是一具马的骨骸,骨架很完整,甚至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四条腿笔直地插在泥沙里,头骨低垂,象是在饮水。
但马嘴下方,只有干裂的泥土。
没有水。
这匹马死的时候,在喝不存在的水。
魏禾怜也看到了。她走到另一具骸骨旁——
那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骨骼粗壮,牙齿尖锐。
但它也是站着的,头朝向河床下游,象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永远不会来的水。
“它们渴死的。”魏禾怜轻声说,“在这里等水,等到死。”
陆轻站起来,环顾四周。
滩涂很大,骸骨至少有几十具。大多数都保持着生前的姿态——
饮水的、等待的、甚至还有几具纠缠在一起,象是在争夺什么。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干涸的河床,和永远不会再来的水。
“这条河……”陆轻看向河床下游,“不是自然干涸的。”
魏禾怜也看向下游。
黑暗深处,隐约有光。
不是晶石的蓝白光,也不是火把的红光,而是一种淡金色的光。
像黎明前最后一点星光。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前行。
绕过滩涂,河床再次收窄。
两侧岩壁变得徒峭,几乎垂直向上,象是被刀劈出来的。
岩壁上有很多孔洞,大小不一,有些只有拳头大,有些能容一人通过。
那些淡金色的光,就是从孔洞里透出来的。
陆轻走近一个较大的孔洞,朝里看去。
洞不深,约莫两三丈。
洞底堆着一些东西——
陶罐、木桶、还有几件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器。
都是取水的工具。
陶罐大多破了,木桶散了架,铁器上结着厚厚的锈。
而在洞的最深处,靠着岩壁,坐着一具骸骨。
人的骸骨。
骨骸很小,象个孩子。
身上的衣物已经烂成碎片,只剩几缕褪色的布条挂在骨架上。
骸骨的姿势很特别——
蜷缩着,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里。
象是在躲避什么,又象是在等待什么。
骸骨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陶碗。
碗是空的。
陆轻盯着那具骸骨,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孔洞。
第二个孔洞里也有骸骨,是个成年人。
骸骨靠在岩壁上,一只手伸向前方,五指张开,象是想抓住什么。
第三个孔洞,骸骨趴在地上,脸埋在臂弯里。
第四个、第五个……
每一个孔洞里,都有一具或多具骸骨。
每一具骸骨,都面向河床。
都在等待水。
魏禾怜站在一个孔洞前,沉默地看着里面的骸骨。
那是个老人,骨骼佝偻,牙齿掉光了。
老人身边放着一个水囊,水囊是空的,口开着,朝向河床。
象是在等待水自己流进去。
“他们为什么……”魏禾怜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不走?”
陆轻没回答。
他走到河床边,蹲下,抓了一把泥沙。
泥沙很干,握在手里像面粉一样从指缝漏下。
但在泥沙深处,他摸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细小的、坚硬的颗粒。
他摊开手掌,借着孔洞里透出的淡金光,仔细看。
那些颗粒是透明的,像碎玻璃,但更脆。
他用指甲轻轻一捏,就化成了粉末。
粉末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金光。
一闪,即灭。
“这是什么?”魏禾怜走过来。
“不知道。”陆轻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沙,“但这些东西曾经是水。”
他看向河床下游。
淡金色的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两人继续走。
越往下游走,孔洞越多,骸骨也越多。
有些孔洞里甚至堆了七八具骸骨,大人小孩都有,象是整个家族都死在这里。
而河床,越来越干。
卵石变成了细沙,细沙变成了粉尘。踩上去,脚印很深,扬起一片灰尘。
空气里的金属锈蚀气味,也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像……灰烬。
燃烧彻底后的灰烬。
终于,河床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是圆形的,直径至少有五十丈,深不见底。
坑壁是光滑的黑色岩石,象是被高温熔炼过,表面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而那些淡金色的光,就是从坑底传来的。
很弱,像萤火虫,密密麻麻,至少有几百点。
它们在坑底缓慢飘动,时明时暗,象是呼吸。
陆轻走到坑边,向下望去。
坑太深了,看不到底。
只能看见那些光点,在无尽的黑暗里,象一群迷路的星辰。
“这是……”魏禾怜也走到坑边。
“井。”陆轻说,“或者曾经是井。”
他指向坑壁。
那里,有一圈螺旋向下的阶梯。阶梯很窄,只容一人通行,而且已经残破不堪。
许多地方坍塌了,露出下面更深的黑暗。
阶梯上,也有骸骨。
大多数骸骨倒在阶梯上,保持着向上爬或向下爬的姿态。
有一具骸骨甚至卡在坍塌处,一半悬空,一半还挂在阶梯上。
“他们在取水。”魏禾怜看着那些骸骨,“井干了,他们下去找水。然后……就再也没有上来。”
陆轻沉默。
他看向坑底那些淡金色的光点。
那些光,很美。
美得近乎悲伤。
就象将死之人的眼睛,最后一点光。
“要下去吗?”魏禾怜问。
陆轻没立刻回答。
他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修为还在缓慢下跌,皮肤上的灰色纹路已经蔓延到肩膀。
魏禾怜的情况更糟,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月华彻底消失了。
下去,可能会死。
不下去……
也会死。
只是死的方式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阶梯。
“小心。”魏禾怜跟在后面。
阶梯比想象中更陡。
每一级台阶都很高,需要用力才能跨上去。
石阶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踩上去发出“噗”的闷响。
灰尘里混杂着一些细小的颗粒,就是陆轻之前在河床里捏碎的那种。
越往下,空气越冷。
不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时间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