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骨骼是玉质的。
通体莹白,在晶石光芒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骨骼表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那些符文还在微微发光,如同呼吸般明灭。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骸骨怀中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块石板。
石板表面,刻着一幅星图。
星图很完整,和青铜鼎上的磨损不同,这上面的每一颗星辰都清淅可辨。
但诡异的是,星图的中央……
是空的。
本该是北极星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平滑的、空白的石面。
就象被人刻意挖去了。
陆轻走进洞穴,魏禾怜紧随其后。
晶石的光芒洒在身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不是温暖,也不是冰凉,而是一种仿佛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的感觉。
就象你站在湍急的河流边,突然踏进了一片静止的水湾。
“这是……”魏禾怜盯着那具玉质骸骨,“至少是紫府修士坐化后,骨骼玉化的特征。”
紫府。
这个境界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遥远得如同传说。
但这样一位存在,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洞穴里?
陆轻的目光,落在骸骨前方的地面上。
那里,用指甲刻着一行字:
“星图有缺,吾道亦有缺。补之,则死水一潭。不补亦终将枯竭。”
字迹很深,每一笔都象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而在字迹旁边,还刻着另一行更小的字:
“后来者,若见吾骨,勿悲勿喜。万物皆有终时,盛放时当盛放,枯萎时便枯萎罢。”
陆轻盯着那两行字,久久不语。
星图有缺。
吾道亦有缺。
补之,则死水一潭。不补,亦终将枯竭。
这说的,不正是他们现在的情况吗?
体内的“那种东西”,就象一种“缺”。它让一切都在加速走向终点,无法逆转,无法阻止。
补?
怎么补?
不补?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
“他坐化前很平静。”魏禾怜轻声说,“你看这字虽然深,但笔画很稳。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就象……”
就象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无法改变,也无需改变的事实。
陆轻走到骸骨前,看向那块石板。
星图上的星辰,大部分都在发光——虽然微弱,但确实在发光。
只有中央那片空白,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他忽然想起壁画上那轮未完成的月亮。
想起青铜鼎上磨损的纹路。
想起尹鸠长老阵盘上熄灭的玉石。
还有月魄玉碎片最后的馀晖。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这片空白……”陆轻缓缓道,“就是‘缺’。”
不是缺失。
是“缺”本身。
就象满月之后必有残月,花开之后必有花落。
这是规律,是必然,是万物运行的法则。
试图填补它,就象试图让河水倒流,让太阳西升。
结果就是……
“死水一潭。”魏禾怜接上了他的话。
她看着石板,看着那片空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
“所以月魄玉会碎。所以仙莲会枯萎,不是因为外力,而是因为它们本来就在‘缺’的过程中。血元子强行用它们铸体,就象试图用即将干涸的河水灌溉田地——结果只能是,河水流尽,田地依然干涸。”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而我们沾染了地火里的‘那种东西’就象也被‘缺’侵蚀了。”
陆轻沉默。
他想起自己丹田里那滴布满裂纹的液态灵力。
想起皮肤上蔓延的灰色纹路。
想起修为的缓慢倒退。
确实,就象一种侵蚀。一种从内部开始的、不可逆转的侵蚀。
但……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洞穴深处。
那里,晶石的光芒更密集。蓝白色的光晕交织,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而在那些影子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图案,也不是文本。
而是一种流动的轨迹。
像星轨,象水纹,象风吹过沙丘留下的痕迹。
他走近一些,凝神细看。
然后,他看懂了。
那不是影子。
那是灵力流动的轨迹。
或者说,是那位紫府修士坐化时,体内灵力散逸出来,在这洞穴里留下的“印记”。
就象墨水滴在宣纸上,会自然晕开,形成独特的纹理。
这些轨迹,就是那位修士最后时刻,体内灵力走向的“记录”。
陆轻顺着轨迹看去。
它们从骸骨开始,向四周扩散。大部分轨迹在扩散到一半时,就中断了——
就象河流突然干涸。
但有几条轨迹,一直延伸到了洞穴深处。
最终,汇聚在……
洞穴最深处的一块晶石上。
那块晶石和其他晶石不同。
它不是蓝白色。
而是透明的。
纯净的、毫无杂质的透明。
内部没有光在流动,就象一块最普通的水晶。
但陆轻能感觉到,那块晶石里,蕴含着某种东西。
不是灵力。
是更本质的、更纯粹的……
“道韵。”魏禾怜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块透明晶石,“紫府修士坐化后,毕生感悟凝结而成的道韵结晶。”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但道韵结晶应该是金色的。至少记载里是这样说的。这种透明的我从没见过。”
陆轻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块晶石。
冰凉。
然后,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指尖涌入。
不是灵力,不是神识,而是一种……“理解”。
他“理解”了星图为什么有缺。
“理解”了万物为什么皆有终时。
“理解”了盛放之后,必然是枯萎。
但同时,他也“理解”了另一些东西——
枯萎,不是结束。
就象月缺之后,还会有月圆。花落之后,还会有花开。
“缺”本身,就是“圆”的一部分。
就象星图中央那片空白,不是缺失,而是所有星辰围绕的“中心”。
没有空白,星辰就没有意义。
没有枯萎,盛放就没有意义。
没有死亡……
生命就没有意义。
陆轻闭上眼睛,任由那股“理解”在体内流淌。
它流过丹田,那滴布满裂纹的液态灵力,微微震颤。
流过经脉,那些灰色的纹路,蔓延的速度减缓了。
不是停止,只是减缓。
就象时间被拉长了。
许久,他睁开眼睛。
魏禾怜正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有询问。
“我明白了。”陆轻说。
“明白什么?”
“明白我们该怎么做。”他收回手,看向那块透明晶石,“不是抵抗‘缺’,也不是填补‘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是接受它。”
“接受枯萎,就象接受盛放。”
“然后在枯萎的过程中,找到新的路。”
魏禾怜看着他,眼神复杂。
良久,她轻声问:“怎么找?”
陆轻没有回答。
他转身,看向洞穴外。
峡谷依旧黑暗,远处废墟的火光还在闪铄。
更远处,祭天台方向的馀烬,依旧在燃烧。
一切都在走向终点。
但……
“先活下去。”他说,“活到能找路的时候。”
说完,他弯腰,对着那具玉质骸骨,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走出洞穴。
魏禾怜看了一眼那块透明晶石,又看了一眼骸骨,最终也躬身行礼,跟了上去。
两人重新踏入黑暗的峡谷。
但这一次,陆轻的脚步,稳了一些。
不是伤势好转。
而是……
他接受了。
接受了自己正在枯萎的事实。
接受了修为在倒退的事实。
接受了,也许永远无法恢复到巅峰的事实。
然后,在接受的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
丹田那滴液态灵力,停止了缩小。
裂纹还在,但不再加深。
就象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树,虽然枝叶凋零,树干却依然挺立。
它不再试图恢复原状。
它只是活着。
以现在的模样,活着。
陆轻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无尽的黑暗。
路还很长。
枯萎的过程,也很长。
但在彻底枯萎之前……
他还要走很远。
很远。
峡谷的黑暗浓稠得象墨。
陆轻走在前面,右手握着魏禾怜的手腕。
她的脉搏很弱,每一次跳动都间隔得很长,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摇曳。
皮肤上的灰色纹路已经蔓延到小臂。魏禾怜卷起袖子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袖子又放了下来。
“疼吗?”陆轻问。
“不疼。”魏禾怜的声音很轻,“就是……空。”
她顿了顿,象是在找合适的词:
“就象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流走。不是流血,也不是流灵力,是更……根本的东西。”
陆轻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丹田里那滴液态灵力现在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裂纹布满了表面,但它不再继续萎缩了。
就象一潭即将干涸的泉,在最后的水面处,找到了某种暂时的平衡。
代价是,他的修为跌到了练气十一层。
而且还在缓慢下跌。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境界的松动。
就象脚下踩着正在融化的冰,你知道迟早会掉下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峡谷里没有风,但空气在流动。
一种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动,从他们身后吹来,吹向峡谷深处。
带着淡淡的土腥味,还有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
像生了很久的铁。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水声。
不是之前地下河那种奔涌的声音,而是更细碎的、断断续续的声响。
象是水在滴落,滴在石头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转过一个弯,峡谷壑然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