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12号的燕京郊区还裹着残冬的冷意,考前班所在的小巷里却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聆听刚把速写本摊开,就听见楼道里传来行李箱滚轮摩擦水泥地的声响,夹杂着熟悉的说笑——回家过年的同学陆陆续续返校了,空荡了半个月的宿舍楼道,终于又飘起了炭笔灰的味道、零食包装袋的窸窣声,还有少年们毫不掩饰的喧闹。
他正对着窗外的老榆树勾勒枝干,宿舍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天亮走了进来,肩上背着深蓝色双肩背包,手里拖着个灰色行李箱,鼻尖冻得发红。“刚到?”聆听放下炭笔,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踏实,就象寒冬里突然晒到了太阳。
“恩,火车挤了一夜。”天亮把行李箱往墙角一靠,拉开双肩背包的拉链,先掏出一只用油纸紧紧裹着的长条形包裹,外面还套着层透明塑料袋,拆开油纸的瞬间,浓郁的烟熏香气立刻漫了出来,“我妈特意给装的沟帮子熏鸡,咱锦川的特产,拆了就能吃,你尝尝。”他又从包里掏出几样东西: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原味牛肉干、还有一小罐腌制的酸菜丝,“知道你没回家,特意多带了些,牛肉干是咱们听鬼故事的干货,酸菜丝配着餐厅的米饭吃,解腻又下饭。”
聆听接过天亮递来的一块熏鸡,表皮枣红发亮,肉质紧实不柴,烟熏的香气混着香料味直钻鼻腔,咬下一口,咸香中带着淡淡的甜,越嚼越有滋味。“这熏鸡也太香了!”他笑着说,心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天亮是整个考前班最懂他的人,连黄坤的支持,都不及他这份默契来得踏实。
天亮的目光自然落在聆听的速写上,视线顿了顿,伸手拿起聆听的速写本翻了起来。指尖划过那些虚实交织的线条,不再是以前那种拘谨笔触,反而带着一种独有的韵律感,连枝丫的转折、光影的过渡都透着自己的想法。他合上书,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赞许:“你寒假进步挺大啊,脱胎换骨了!”顿了顿,他想起刚认识聆听时,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连选画具都要问他意见的少年,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笃定的人,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寒假突击班肯定不轻松,你比之前更瘦了!”
聆听的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本就盼着天亮回来,想让这个最懂他的人看看自己的变化,此刻得到肯定,比任何夸赞都让他安心。“其实也还好,”他轻声说,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谦逊,“就是慢慢摸到点门道了,不再死抠结构,试着去抓感觉。”
“感觉不错。”天亮的眼神里带着欣慰,“你本就有灵气,以前太不自信了。”
下午的素描课上,这种恍惚变成了所有人的共识。模特坐在画室中央,李老师让大家自选角度写生,聆听拿起炭条的瞬间,动作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他选了没人愿意选的正中逆光角度,没有象以前那样先急着打形,而是盯着模特看了几分钟,直到心里确认过对方的眼神,才缓缓下笔勾勒。线条不再拘谨,带着自己独有的韵律,模特眉梢的慵懒、嘴角的懈迨,都被他用细腻的笔触捕捉得恰到好处。
“聆听这头像写生进步也太大了吧!”旁边的女生小声议论,“以前总觉得他象天亮的跟班,现在看着像自成一派了。”
“何止是厉害,简直像换了个人。”另一个男生附和,“你看他捕捉模特的神情,已经不能用形准不准来形容了。”
李老师也走到聆听的画架前,看了半天,笑着点头:“不错,真的不错。结构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表情抓得到位,非常亮眼。”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同学都听见,“这就是主动意识的重要性,只要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不管怎么画都是对的!”
聆听低着头,假装专注地修改光影,心里却满是期待——他想让天亮看到,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提点的“小白”了,现在的他,也能画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今后能和天亮“并肩战斗”了!
放学后,天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久没去老地方了,明天周末,咱们去铁道那个秘密基地写生?找找咱们刚认识那会的感觉。”
聆听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好啊。”他想起刚到考前班的时候,两人无意间发现了那条废弃的铁道——铁轨延伸向远方,旁边是荒草丛生的空地,这里安静又神秘,成了他们入学之初的速写秘密基地。以前每次来,天亮都会耐心地教他怎么捕捉铁轨的透视、怎么表现荒草的层次感,那些日子里,连风吹过铁道的呼啸声都带着踏实的温暖。
第二天一早,两人各自背着画具双肩包来到铁道边。初春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铁轨被阳光晒得泛着冷光,荒草上还挂着未化的霜花。天亮选了个能看到铁轨延伸线的位置,铺开画纸,刚要下笔,却发现聆听走到了不远处的红砖墙下,正对着墙上的枯藤和斑驳的墙皮驻足。
“你不画铁轨?”天亮走过去,有些疑惑地问,“那个角度透视感强,光影也分明,最适合练透视基础。”
“我想画这面墙。”聆听指着红砖墙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看上面的枯藤缠绕的样子,还有墙皮脱落的痕迹,带着点破败的沧桑感,比铁轨更有味道。”他拿起炭条,在画纸上快速勾勒起来,“我想试着用松动的线条表现这种肌理感,你不觉得它很象来自远古的破墙吗?”
天亮站在旁边,看着他熟练地构图、下笔,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以前的聆听,不管选景还是画法,都会先征询他的意见,甚至会照着他的画调整自己的笔触。可现在,对方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判断,连一句“你觉得这样行吗”都没有了。就象以前他总牵着聆听的手往前走,可不知不觉间,对方突然抽回了手,自己迈开了脚步,甚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适应。他习惯了聆听依赖的眼神,习惯了对方追着他问“该怎么画”,习惯了象个“小师傅”一样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可现在,聆听不再需要他的指导了,这种“不再被需要”的失落,像细沙一样慢慢填满了他的胸腔,让他越来越别扭。
“线条太松了,结构会站不住。”天亮下意识地开口,语气带着以前的指导意味,“你应该先把墙的轮廓定死,再慢慢加枯藤的细节,这样才扎实。”
聆听的笔顿了顿,抬头看着天亮,语气平静却坚定:“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这面墙本来就不是规整的,太死的轮廓会破坏它的沧桑感。我想突出的是氛围,不是结构。”他本以为天亮会懂,就象懂他以前为什么总画不好透视一样,可天亮的反应,却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天亮皱了皱眉:“可考试的时候,结构不扎实会丢分的。写生也得为考试服务啊。”
“我知道,但写生不是为了应对考试,它的意义是把感受训练得更敏锐。”聆听低下头,继续在画纸上涂抹,“写生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不是为了迎合评分标准。以前我总想着怎么画才对,现在我想知道怎么画才是我想要的!”他心里还在期待,期待天亮能象黄坤一样,说一句“你说的太对了,我们一起努力吧!”
天亮站在原地,看着聆听专注的侧脸,心里的失落渐渐翻涌成烦躁。他想起以前,聆听会拿着画纸凑到他跟前,一脸认真地问“这样改是不是更好”;想起两人一起在铁道边写生,他画铁轨,聆听就坐在旁边跟着画,偶尔抬头问他光影怎么处理。可现在,聆听眼里只有自己的画,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依赖。他盯着聆听的画纸,那些松动的线条在他眼里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他的“多馀”。
太阳渐渐升高,霜花融化,空气里飘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天亮攥紧了手里的炭条,指节泛白,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苛责:“你这枯藤的走向太刻意了,完全不符合自然生长的规律,纯属为了追求所谓的‘氛围’瞎折腾!”
聆听停下笔,有些意外地看着天亮——以前的天亮就算有不同意见,也会耐心辩论,从没这样带着指责和不耐烦的语气。他心里的失落瞬间被放大,像被冷水浇了一下。“我只是想添加自己的感受,”他试着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艺术本来就不是完全复刻自然,没必要非得按固定规律来啊。”
“感受也得创建在扎实的基础上!”天亮的声音突然拔高,手里的炭条在画纸上重重一戳,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你现在就是在走极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顾了,再这样一意孤行你就废了!”
他的爆发象一颗石子,狠狠砸在聆听的心上。聆听愣住了,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他本以为,天亮会是最支持他的人,毕竟黄坤都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感受,可天亮不仅不理解,还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我没有走极端,也不是瞎折腾,”他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受伤后的倔强,“我只是有自己的判断了,画画不是只有一条路,适合你的方法,不一定适合我。”
“有想法是好事,前提是你得有能力驾驭!”天亮的脸色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语气里带着一丝受伤的急切,“我把你当兄弟,才掏心掏肺地提醒你,你以为我是在害你吗?以前你什么都愿意跟我商量,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固执?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习惯了聆听的顺从,突然面对这样的反驳,那种“掌控感”的丧失让他彻底破防。在他眼里,这不是简单的分歧,而是聆听在“背叛”他们之间的默契,在刻意疏远他。
聆听看着天亮激动的样子,心里的痛苦越来越清淅。他满心欢喜地盼着天亮的理解,却等来这样的指责。“我不是固执,也请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他的声音也提高了,眼里泛起了红血丝,“我只是不想再一直跟着你的节奏走了!以前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问你,可现在我有自己的想法了,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试试,哪怕会走弯路,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最后一句话象一把尖刀,刺破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默契。天亮愣住了,眼神里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象这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看似靠近,却早已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他无法接受,那个一直依赖他的“小跟班”,突然不再需要他了。
“好,你别后悔,咱以后就各画各的吧!”天亮的声音变得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收起画具,转身就往铁道的另一头走去,脚步又快又沉,没有回头。
聆听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炭条,风刮过红砖墙,带着枯藤的摩擦声,像无声的哭泣。他看着天亮决绝的背影,心里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又疼又空。他想喊住天亮,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场决裂不是偶然。天亮习惯了他的依赖,而他,终究要长大,要走出自己的路。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还带着这么深的伤痛。
那天下午,两人沿着同一条铁道往回走,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和对方说话。进了考前班的大门,天亮径直拐进了宿舍,头也不回;聆听也放慢脚步,拐进了另一个方向的画室。
曾经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兄弟,在这个初春的傍晚,彻底分道扬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画室里,他们隔着几张画架,各自埋头画画,哪怕眼神不小心对上,也会立刻移开,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疏离;在宿舍里,他们沉默地收拾画具、洗漱、睡觉,没有一句交流,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那个曾经承载着两人无数回忆的铁道秘密基地,再也没有人主动提起,只留下荒草和铁轨,在风中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默契与如今的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