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条最后一次在画纸上蹭出细碎的灰屑时，聆听忽然愣住了。
傍晚时分，画室里的画架还保持着最后一课的模样，李老师收拾好教材和画具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空气里还飘着铅笔芯的木屑味，却骤然没了往日的“沙沙”声——那些被炭灰填满的晨昏、画凳旁堆成小山的橡皮屑、李老师用铅笔在画纸上示范的头骨结构，还有为了抢模特最佳角度的刻意早到、深夜画室里彼此心照不宣的埋头苦画，突然在这一刻就停了。
这近一个月的集训，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被素描、模特、李老师的指点填得满满当当。天不亮就扎进画室，直到熄灯前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宿舍，连吃饭都透着“赶时间”的仓促，可偏偏这样的忙碌让他踏实，让他暂时忘了孤独，忘了备考的焦虑。可现在，突击班结束了，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他站在空荡荡的画室里，竟有些茫然失措。指尖还残留着炭条的粗糙触感，画纸上的线条还带着未凉的温度，可那些日复一日的拼搏节奏，那些被“冲刺”填满的时光，骤然抽离后，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连呼吸都开始觉得轻飘飘的。
原来忙碌的时候，时间会跑得那么快，快到没空想累不累；可一旦停下来，那些被忽略的怅然就涌了上来，像燕京冬日的风，刮得心里有点发涩。他抬手摸了摸画架上的素描纸，那些曾经让他焦虑的结构问题、让他欣喜的灵感爆发，都成了这段时光最鲜活的印记。习惯了追赶，习惯了紧绷，习惯了在画纸上查找答案，突然闲下来，竟生出莫名茫然的惆怅
“孩子们，快到餐厅来！”张校长温和的声音从楼道尽头传来，象一束暖光，打散了些许因空闲而升起的落寞。
聆听回过神，饺子的香气顺着餐厅的方向飘过来，混着淡淡的寒冬晚风，竟奇异地勾勒出年的轮廓。2月4日，除夕。他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没和家人一起过年，没有春晚的喧闹，没有父母的唠叼，却有一群同样背着画板逐梦的异乡同龄人。心里的空落渐渐被一丝莫名的期待取代——从前总被老师管着、被家长念着，连画画都透着“必须考好”的“紧箍咒”。而这一次，终于能卸下所有束缚，完全自主地做回真正的自己……
餐厅里逐渐热闹起来。数张长条桌拼成一张超大的晚宴桌，白瓷盘里的猪肉白菜水饺堆成小山，酱牛肉切得厚薄均匀，油炸花生和凉拌黄瓜透着爽口的油光，靠墙的纸箱里码着冰峰汽水和印着卡通图案的各种零食。“知道你们这阵子拼得辛苦，”张校长拉着餐厅阿姨的手，笑着往大家碗里添饺子，“今儿年夜饭饺子管够，夜里不查寝，明早也不打铃，给你们放回假，也给我们老师放回假，咱们都痛痛快快过个好年！”说着，又指挥男生们把她办公室里的大彩电和vcd机搬到了餐厅旁的空教室，“虽然春晚直播咱看不上，但你们可以自己找盘片放，想看啥你们自己定。今晚就任你们好好放松一下！”
李老师离开前，悄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年后见，看好你”，没有多馀的叮嘱，却让他心里格外踏实。
待老师们都走后，刘洋笑着从外套里掏出个鼓鼓的塑料袋，“哗啦”一声，二十多罐燕京啤酒滚在桌上，叮当作响。“咱爷们不喝汽水，得喝酒才行！”他挑眉笑了笑，指尖夹着啤酒罐的动作随性又张扬，“难得没人管，不醉不归，放纵一次！”
黄坤立刻凑过来，把怀里的漫画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搁，顺势坐在画凳上，抓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总算能喘口气了，之前画素描画得我做梦都在抠明暗交界线！”
教室里很快成了影音的海洋。聆听取来的《开心鬼救开心鬼》刚播到beyond出场，就有人拍着大腿喊：“原来他们不光会唱摇滚，演戏还这么逗！”银幕上黄百鸣和乐队成员的喜剧交互让笑声几乎掀翻屋顶，随后再换了聆听珍藏已久的beyond马来西亚演唱会，演唱会快结束时家驹抱着双杆吉他笑着说“来年再见”时，喧闹忽然卡住了。黄坤的声音带着抽噎，“谁能想到，那句再见竟然成了和歌迷们的永别”，这话像根细针，刺痛了在场每位驹迷的心。
聆听望着银幕上家驹清澈的笑容，喉咙忽然发紧。考前班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在深夜画室里，借着随身听里beyond的歌声熬过迷茫——《光辉岁月》的不屈、《海阔天空》的执着，还有家驹身上那股对理想的赤诚，是支撑他熬过基础薄弱的困境、对抗孤独的精神图腾。他攥紧手里的啤酒罐，黯然神伤：“世间纵有千万曲，人间再无黄家驹。”
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周围，几个同样喜欢beyond的男生默默点头，有人悄悄抹了抹眼睛，连空气里的啤酒泡沫，都仿佛带着淡淡的怅然。
黄坤赶紧换了迈克杰克逊的演唱会盘片，《billie jean》的前奏一响，几个男生立刻站在教室中央的空地上，踩着节拍模仿太空步，酷炫的舞步引得女生们尖叫，方才的伤感很快被冲淡。刘洋接着放了窦唯的《高级动物》，前奏刚起，昏暗的灯光下就有人嘀咕：“这调子够特别的”，可当“虚伪、贪婪、愚昧、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的歌词一连串砸出来时，教室突然静了——有人下意识坐直身体，象是在听老师念课文，又象是被歌词戳中了什么。
“我去，这歌词也太敢写了！”有人率先打破沉默，“跟背思想品德课本似的，却句句扎心！”
“窦唯这才叫真摇滚啊！”立刻有人接话，“公认的摇滚奇才，黑豹当年没他能火？他就是黑豹的灵魂！”
话题顺着窦唯的才华和感情，在酒精的催化下渐渐蔓延，有人说“搞艺术的都重感情”，有人说“才华不应该被埋没”，直到刘洋换了盘片，讨论声才渐渐淡去。
李鑫掏出来的麦当娜专辑让教室彻底沸腾。当银幕上出现麦当娜性感的舞台造型时，角落里突然传来“嘶”的一声——郑唯捂着鼻子，指缝间渗出血丝，脸瞬间红透。“这就流鼻血？瞧你那点儿出息！”黄坤扔过去一包纸巾，自己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耳根也泛了红，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不如看《古镜怪谈》！”黄坤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一张磨损严重的盘片，“全是鬼故事小单元，插曲还蛮好听！”
盘片刚播第一个单元，教室里就安静下来。当悠扬又带着几分诡异的插曲响起，“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人心底的恶念才最鬼魅”的歌词缓缓飘出时，原本有些躁动的人群忽然静了，连啃瓜子的声音都轻了许多。“这歌词写得也太戳人了吧！”前排一个女生小声嘀咕，“听着挺瘆人，却越品越有道理。”
当看到女主角设计害死后姐、最终被姐夫与前妻的女儿复仇时，后排几个女生悄悄攥紧了手。单元结束的黑屏间隙，不知是谁先开口：“这女的也太狠了，为了自己的私心害亲人，最后遭报应也是活该！”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附和，“做人真不能干坏事，就算做得再天衣无缝，早晚也得反噬到自己身上。”黄坤嚼着花生，语气笃定，“就跟画画似的，你偷工减料糊弄事儿，画纸骗不了人，考试的时候照样露怯。”
聆听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曾经模仿天亮的笔触、刻意掩盖基础短板的日子，忽然觉得这话格外戳心。“不光是坏事，”他轻声补充，“心里藏着愧疚，就算没人发现，自己也过不了那道坎。”旁边戴眼镜的男生点点头：“这故事看着是鬼复仇，其实是说人心，善恶终有报，一点都不假。”
第二个单元开播，律师为钱帮杀人的富家子弟脱罪、家中魔镜出现流血异象的剧情，让教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这律师太没底线了！”有人拍着桌子，“本来挺有原则的人，被钱一诱惑就没了良心，镜子里的血就是他心里的黑吧？”黄坤盯着银幕上裂开的镜子，咋舌道：“你看他最后被整容成受害者的模样，这报应也太狠了！昧良心的钱真不能赚。”
“其实他一开始也挺纠结的，”聆听看着银幕上律师对着镜子挣扎的样子，轻声说，“可一步错步步错，一旦松了底线，就再也回不去了。”刘洋难得接话：“原则这东西，要么坚守到底，要么干脆别立，半推半就最害人。”这话让几个男生默默点头，忽然觉得这鬼故事里的道理，比老师的唠叼更让人警醒。
两个单元播完，女生们说“不敢看了”，郑唯便换成了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努力！奋斗！”的台词一出来，满教室的笑声又重新飘了起来……
凌晨两点多，远处村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聆听和黄坤踩着满地啤酒罐往宿舍走，酒精让脚步有些发飘，心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黄坤怀里抱着全套《灌篮高手》，推门就往天亮的床铺爬：“今晚我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孤单！”他把漫画往床上一摊，樱木花道的红头发在宿舍顶灯的暖光下格外扎眼。
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洋叼着烟走进来，他把烟往窗台上一磕，画笔蘸着颜料在画布上铺开，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亚麻油味，嘴里竟轻轻哼起了《古镜怪谈》的插曲：“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人心底的恶念才最鬼魅……”调子被他唱得有些慵懒，却意外贴合此刻的氛围，烟灰落在梵高雕像的火红头发上，竟有种荒诞的和谐。“你俩不困？”他头也不抬，画笔在画布上快速游走，“要不咱们再喝会儿？”
黄坤嚼着薯片，拉开一罐啤酒递给聆听：“你说咱这日子，前阵子卷得要死，现在突然没人管，反倒有点不适应了。”他翻到漫画里的樱木，拍了拍聆听的肩膀，“你看这小子，刚进队时就是个篮球小白，现在不也成了湘北的隐藏杀手锏？跟你一模一样！不追着别人的影子走，反倒活出了自己本该有的样子！”
聆听抿了口啤酒，麦香混着微苦滑进喉咙，晕乎乎的感觉渐渐上来。他靠在天亮的枕头上，只觉熟悉又安心。“樱木不被埋没，还不是有安西教练？”他轻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醉后的谦逊，“其实樱木常有，安西不常有。我这点进步，还不是多亏了你和天亮这样的伯乐？”
“嘿，你这话说的！”黄坤拍着大腿笑起来，把啤酒罐往桌上一墩，“咱哥们儿之间说这个就见外了！你本身就有潜力，只是之前没找到门道而已！”他指着漫画里的安西教练，“再说了，我和天亮可算不上啥安西，顶多是陪你一起拼的战友！”
“那你啥时候能找着你的赤木晴子啊？”黄坤忽然话锋一转，醉意让他说话更直接了些。
聆听望着窗外的漆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刘虹嬅磁带，耳机线已经缠得乱七八糟。酒精让思绪变得模糊，那些藏在心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笑了笑，声音带着点醉后的含糊，却格外坦诚：“我不喜欢晴子那样的。”他低头看着漫画里彩子的头像，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我喜欢彩子，一直都是。”
黄坤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笑起来：“可以啊！彩子那样又飒又厉害的，确实和你更配！”他抓起本漫画翻起来，“放心，不管你喜欢谁，我和天亮始终都挺你！”
刘洋停下画笔，喝了口啤酒，继续哼着：“贪婪的嘴喂不饱鬼魅，亏心的事逃不过天黑……”声音不算动听，却透着股真切的投入。“其实这样挺好，不用被人管着，想画就画，想玩就玩。”刘洋望着画布上的色彩，语气淡淡的，“咱们学画的，不就是想守住这点自在，不被心里的‘恶念’牵绊吗？”
黄坤连连点头，抓起薯片往嘴里塞：“对！来年接着拼，现在先放纵！”
男二寝的灯整晚都一直亮着，暖黄的光笼罩着三个半醉半醒的少年，他们聊着漫画，聊着音乐，聊着模糊的未来，偶尔沉默，却不觉得尴尬。醉意越来越浓，聆听抱着一本《灌篮高手》蜷在床上，樱木的呐喊、彩子的微笑、啤酒的麦香，还有《古镜怪谈》插曲里的叩问，都在眼前渐渐重叠，最后沉入一片混沌的梦境。
大年初一的阳光通过窗帘缝隙照在脸上时，聆听头痛欲裂。宿舍里一片狼借：燕京啤酒罐倒了满地，漫画书散落在床上，刘洋的油画箱搁在桌角，画布上还沾着未干的颜料，随身听里的磁带还卡在卡槽里，缠绕的耳机线也不知何时被扯断了……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带着迎春的喧闹。聆听忽然笑了，他迫切地盼着天亮归来，盼着把这份放纵后的清醒、迷茫中的坚定，还有满本子的成长，都讲给那个一直以来的知己听。
新的一年，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