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的燕京,鲜有降雪,只有干冷的风裹着沙尘,刮得考前班的窗户嗡嗡作响。寒假临近,年终专业测试的通知象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备考少年的心上——这是年前最后一次专业测试排名,主要针对大家的素描和速写进行评比。
又是一个周一的早上,三个班的专业教室都忙着布置年终作品汇报展。每个教室的墙面都被仔细划分,每块局域最上方都贴着一张长方形纸条,用记号笔写着映射班级学生的名字。二班的聆听看到自己的名字贴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心里莫名泛起一阵紧张。“把最近画得最好的一张素描、十张速写挑出来!”李老师走进二班教室,声音洪亮,“素描贴在名字正下方,速写用透明胶带粘成一串,挂在素描作业下面。下午几位老师会挨个教室评审,最后统一评分排名!”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大家翻出压在画夹最底层的作品,有的用橡皮擦细细打磨着素描的明暗交界线,有的把速写按日期排序,反复斟酌哪十张最能体现自己的进步。聆听蹲在地上,先从一沓速写里挑选出自认为最好的十张——基本上都是西客站写生时画的,最后又找出了上周刚完成的那张美第奇石膏象素描写生。这张美第奇是他近期最满意的作品,为突出画面效果,特意加了很重的背景来喧染主体的空间感,看着格外抓人眼球。他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把素描贴在写有“聆听”二字的纸条下方,又将十张速写一张张粘连着贴好,串成两串挂在素描下面,乍一看,象是一只偌大的风筝,下面挂着两串精致的尾羽。
作品刚贴好,教室里就热闹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围着墙面互相观赏点评。天亮坐在旁边,已经麻利地贴好了自己的马赛石膏象素描写生,笔触扎实,人物神态格外生动,此刻正被几个同学围着夸赞。他挤开人群凑到聆听身边,目光落在那张美第奇素描上,笑着说:“你这张比前段时间临摹的那幅阿波罗稳多了!线条和光影都表现得不错。”
聆听心里一暖,想起之前在附中参观时,曾被张扇学姐画的阿波罗素描惊艳到,回来后就一直对着华夏附中出的那本素描教材反复研究,更是对着一张阿波罗素描作品足足临摹了半个月,这些天亮都看在眼里。
在专业二班与天亮画技平分秋色的王峰,也正朝着二人走来。王峰的素描以狂放洒脱见长,当初曾有意接近天亮,奈何天亮始终和聆听形影不离,两人之间便总隔着点淡淡的疏离。王峰盯着聆听的画看了几秒,转头对天亮笑着说:“你看他这画,光忙着做背景效果了,美第奇的头骨结构、面部形体都没刻画到位,基础还是不扎实啊!”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象一根针精准扎进聆听的耳朵里。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凑近画纸,顺着王峰的话仔细打量——确实,厚重的背景掩盖了颧骨的转折生硬、下颌线的轮廓模糊,那些他刻意回避的形体问题,在旁人眼里一目了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峰说完就转身去看其他作品了。天亮想替聆听说句什么,却被聆听用眼神拦住。
聆听站在原地没动,手心慢慢攥紧,心里清楚王峰的话虽直接,却戳中了要害。他曾以为靠喧染视觉效果能扬长避短,却忘了素描的内核是形体塑造,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终究骗不过真正懂画的人。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扎扎实实以塑造形体为主,就算素描不画背景,也要把结构塑造得结实严谨!
排名最终公布在考前班的公告栏上,红底黑字的名单密密麻麻排了四列,约二百馀人。聆听挤在人群里,从最上面的名次往下找——一班的刘洋赫然排在第1名,他的素描功底扎实,线条利落,细节刻画精准,向来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一班的朱永杰第2名,二班的冯莹第3名,二班的天亮第4名、王峰第5名,三班的赵磊第6名,一班的李丹第9名、超子第13名、帅哥第36名,三班的陈默第42名、林晓第51名,一班的张东旭第53名……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顺着名单往下划,终于在第86名的位置看到了“聆听”两个字。这个名次卡在中游,不上不下,象一根刺扎在心里。
刘洋站在人群外围,扫了眼排名就收回了目光,嘴角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
所有同学都回到各自教室后,李老师走进二班,敲了敲讲台:“排名大家都看到了,距离校考不到四个月。”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100名以后的同学,说实话,今年希望不大,不如回去好好准备,来年再战;没进前80名的,我建议你们跟家长商量下,这个寒假就别回家过年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讶地张大了嘴,有人低头小声叹气。“别人休息的时候,正是你们追赶的机会。”李老师继续说道,“我会办一个寒假突击班,想拼一把的同学,这是你们缩短差距的最后机会。”
消息传开后,宿舍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天亮收拾着行李,脸上难掩回家的喜悦,却也没忘了叮嘱他:“放寒假我就要回家了,”他拍了拍聆听的肩膀,把一摞专业书和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塞进他手里,“你基础弱,这些书你抽空看看,都是我平时觉得有用的。这里面有结构分析,还有我总结的细节刻画方法,看不懂的地方多问问李老师。你要是留下,可得好好加油,年后大家都会拿全部实力迎战,那时候竞争只会更加惨烈。别忘了,明年咱可得一起考进附中!”
晚上,思来想去的聆听还是决定给家里打长途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牵挂:“想拼就拼吧,家里不用你操心,为了你的梦想去奋斗吧!就是可惜今年不能一起吃年夜饭了。”父亲接过电话,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尽力就好。”
挂了电话,聆听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他不是没努力——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画室里,速写本画满了一本又一本,素描的线条从生涩到流畅,进步是实打实的,连天亮和李老师都私下夸过他。可86名的排名象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底气。他和天亮的差距,不止是名次上的差距,更是基础上的鸿沟。天亮能轻松画出精准的形体和生动的神态,而他连美第奇的结构都没吃透,这样下去,怎么可能和天亮一起站在附中的校园里?
第二天,寒假突击班正式开课。由于大部分同学都回家过年,张校长便把一间文化课教室的桌椅清空,作为李老师的突击班教室。参训的二十六人,都是三个班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馀”的学生,大家脸上都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心。
李老师特意请了头像模特,整个寒假的重点都放在了头像写生上。刚开始,聆听的表现还算亮眼,李老师在他画前驻足时,还点头称赞:“打形很准,结构找得也清淅,进步很快。”可随着时间推移,问题渐渐暴露出来。当其他同学开始深入刻画五官细节、打磨明暗过渡时,聆听却卡了壳。他盯着模特的脸,手里的炭笔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基础薄弱的短板在这时暴露无遗,他能抓住大的形体特征,却看不出更多细腻的细节,越画越急躁,最后只能反复加重明暗,导致画面越来越闷,原本还算生动的头像,渐渐变得僵硬如木头人,再到后来,暗部堆得太厚,黑得象个铁人。
“聆听,你过来。”李老师把他叫到身边,指着画纸直言不讳,“你的问题在于深入刻画的主动意识不强。刚开始打形、找结构都没问题,但越往后越被动,别人在抠细节,你在原地打转,最后只能靠堆黑来掩盖无力感。”李老师的话象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聆听心上。
晚上回到宿舍,空荡荡的男二寝只剩六个人,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怕。聆听躺在床上,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一页页翻看天亮的绘画笔记。他试着按照笔记上的方法,对着白天的写生稿重新分析,一点点琢磨五官的结构关系、明暗的过渡逻辑,可实操起来依旧磕磕绊绊——天亮的方法再好,终究是适合他自己的,照搬过来的聆听,就象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赶路,始终感到别扭。
接下来的日子,聆听彻底变成了独来独往。他每天独自去食堂打饭,独自走进空荡荡的临时教室,课馀时间就窝在宿舍里研究天亮的专业书和笔记。没有了天亮的陪伴和鼓励,没有了同学们的热闹氛围,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几乎快要忘记怎么开口。干冷的风依旧刮着,教室里的炭笔“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他象一头孤独的困兽,在基础薄弱的牢笼里挣扎,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直到某个周二的下午,他去宿舍门口的小卖部买炭笔,刚转身就被一个抱着几本漫画书的男生撞了个满怀。“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生连忙道歉,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漫画,《拳皇97》的封面露了出来——草剃京的黑色劲装与八神庵的红色头发形成鲜明对比,两人眼神凌厉,拳头紧握,瞬间吸引了聆听的目光,这套游戏格斗漫画当时是男寝最炙手可热的!
“没事,没事。”聆听也蹲下身帮忙捡,指尖碰到漫画书的瞬间,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男生看清他的脸,眼睛一亮:“你是二班的聆听吧?我叫黄坤,住男三寝!”他把漫画抱在怀里,笑着说,“自从天亮走了以后,我看你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了。我平时特别喜欢《拳皇97》,你要是感兴趣,没事咱们可以聊聊动漫,就当解解闷。”他顿了顿,把一本《拳皇97》递到他面前,“这册讲的是矢吹真吾拜师草剃京的故事,剧情超燃,要不我把这几本都借给你看吧?”
聆听看着黄坤真诚的笑脸,又看了看那些向往已久的《拳皇97》,心里的孤寂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啊,谢谢你。”
黄坤笑得更开心了,顺势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我跟你说,矢吹真吾也太执着了!明明没有草剃京那样的先天天赋,连‘无式’都练不成,却天天缠着草剃京学招式,被打倒了也不放弃,硬生生靠毅力练出了自己的风格!”
聆听也坐了下来,手里摩挲着漫画书的封面,话渐渐多了起来。那天晚上,他借着宿舍的日光灯,一口气翻完了整册漫画。最让他触动的是矢吹真吾的一段剧情:他模仿草剃京的“大蛇剃”反复练习,却每次都因灵力不足失败,被对手嘲讽“东施效颦”。直到一次生死对决中,他突然醒悟,放弃了生硬模仿,结合自己的体质创出“真吾火焰”,虽威力不及“大蛇剃”,却也精准克制了对手的招式。看到这里,聆听的心里像被一道闪电劈开——他不就和曾经的矢吹真吾一样吗?一味跟着天亮的脚步,照搬他的方法,却忘了每个人的基础和领悟力都不同,盲目追赶只会迷失自己。天亮的笔记是宝贵的参考,却不能成为束缚他的枷锁;李老师说的“主动意识”,不就是让他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吗?
翻到八神庵的回忆篇,看到他从小就活在草剃京的光环下,家族的宿命让两人注定被比较,他明明渴望认可,却只能用冷漠伪装自己时,聆听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家人的期望、和天亮的约定、面对李丹时的自卑,还有考前班无处不在的排名竞争,让他总在“想放弃”和“必须拼”之间挣扎,孤独又倔强。当莉安娜扎着高马尾、手持军刀利落战斗的画面出现时,他忍不住笑了——那个又酷又飒、不爱多言却实力强悍的女生,分明就是李丹的翻版,连骨子里那份不服输的韧劲都一模一样。原来在这本用来消遣的漫画里,藏着他们这群备考少年的影子,每个角色的挣扎与坚持,都能在自己和身边人身上找到映射。
往后的日子,他偶尔会和黄坤凑在一起聊《拳皇97》的剧情,聊聊草剃京的“大蛇剃”有多炫酷,说说矢吹真吾创出“真吾火焰”的高光时刻。黄坤性格开朗,说话直来直去,总能把他逗得笑出声,几句话就打消了聆听的陌生感。而聆听则开始试着跳出天亮的框架,他依旧会看天亮的笔记,但不再生搬硬套,而是结合自己的基础,把“细节刻画秘籍”拆解成更简单的步骤:先观察模特五官的独特特征,用虚线标出明暗交界线的转折点,再用手指轻轻揉擦边缘,最后用笔勾勒关键细节。他不再追求“画得象天亮”,而是专注于“画好自己的画”——基础弱就从最细微的结构入手,刻画慢就多花时间观察,不再急于堆黑,而是用虚实层次来表现空间感。
渐渐地,他的头像写生有了明显变化。李老师再次站在他画前时,眉头舒展开来:“这才对路!找到自己的节奏了,细节虽不如别人丰富,但形体扎实,有自己的理解,比之前的‘木头人’强多了。”聆听看着画纸上那个神态自然、明暗层次清淅的头像,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踏实——他终于攻克了这个短板,而这一切,都源于矢吹真吾带来的启发:别人的经验是灯塔,却不能替你掌舵,只有主动查找适合自己的航线,才能抵达想去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