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19日的晨光，是被画室里凝滞的沉默冻透的——又是一个星期天，距离西客站通宵写生被抓已过去一周，大家对写生的热情再一次冷却。
聆听走进画室时，天亮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素描头像发呆。炭笔在颧骨处反复排线，却总也找不到之前的利落感。画室里的“沙沙”声比平时稀疏许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失落。
校长把一叠检讨逐页翻完，抬头时语气少了几分严肃。她先提到天亮的检讨，说他想借写生体会父亲辛苦、却忘了守规矩的心思格外真诚；随后点了聆听的名字，夸他文笔扎实、字里行间真情流露。这话一出，画室里沉滞的空气顿时松快了些——谁也没料到，检讨竟能换来这样的肯定。
刚回到宿舍，邵如就凑过来：“聆听，听说你写检讨都被校长表扬了。帮我个忙吧！”
聆听疑惑：“啥忙？你也犯错了？写检查？”
邵如急得直摇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写检查？实话跟你说吧……我……”
他的脸涨得通红，语气生硬却带着难掩的别扭：“听说你文笔好，想请你帮我写封情书……”
聆听正收拾画具，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我不帮人写这个，你自己写吧。”
“我要是会写，还找你？”邵如的脸更红了，语气冲了些，却没了平时的傲气，反倒透着点无措，“大家同寝一场，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就帮兄弟一次吧！”
“表白这种事哪有找外人帮忙的？”聆听依旧推脱，实在不想掺和他人私事。
邵如咬着唇沉默半天，才别扭地挤出一句：“那我先写一稿，你帮我润色下，这总行了吧？”聆听苦笑一声，只得无奈点头。
20分钟后，邵如神色慌张地把一张叠好的信纸丢在聆听速写夹上。
聆听打开信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语句颠三倒四，能看出写时有多拧巴。他本不想管，可看着邵如那副拧巴又倔强的样子，终究耐着性子修改了语序，删去几句生硬的话，补充了几句贴合他心意的表达。改完递给他时，随口问了句：“给谁写的？”
邵如接过信纸飞快叠好揣进兜里，下巴微扬，带着点势在必得：“一班的，李丹。”说完不等聆听回应，转身快步走出宿舍。
聆听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心里咯噔一下，满是懊恼——早知道是李丹，说啥也不帮他！
他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事，总忍不住想邵如有没有把情书送出去，李丹看到后会是什么反应。实在按捺不住，中午回宿舍的途中拦住了邵如。
“那啥……人家答应你了吗？”
邵如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语气依旧生硬：“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聆听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心里莫名泛起一股酸涩。
“我这一半同意了，人家那一半没同意。”邵如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甘，“我其实和她去年在香山的考前班就认识了，不过那会没感觉，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就突然开始喜欢了！”聆听追问：“那她是怎么跟你说的？”邵如想了想：“她就说让我别喜欢她，现在只想专心备考，不想考虑别的。”聆听猛地松了口气，拍了拍邵如的肩膀：“人家说的对！你俩确实不合适。”邵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满是不解和不甘。
这些天刘洋压根没去画室，挨处分后依旧我行我素，此刻正在宿舍琢磨油画写生。小桌子上摆着调色板和油画颜料，他手里捏着一把铁勺子，正对着勺子里变形的自己画自画象，玩得不亦乐乎，仿佛记大过跟他毫不相干。
聆听拉开椅子坐下，指尖碰到冰凉的画板，心里也是一片微凉。邵如虽被拒绝，但以后难免会出现更优秀的竞争者，自己必须变得更出色才行！起码得先考上附中再说。
下午两点，画室的门被推开，所有人都以为是老师来上课，头也没抬地继续对着画纸发呆。直到张校长刻意洪亮的声音响起，大家才猛地抬头。
“都停笔吧，有个好消息要跟大家说。”
她走到画室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失落的脸，忽然对旁边的老师叮嘱：“把另外两个班的人都叫过来，再把刘洋也叫过来，这事儿他也得听！”
大家的头埋得更低了，没人敢抬头和校长对视。
“前几天西客站的事，处分是给你们的教训——无规矩不成方圆，私自外出太危险，这点绝不能含糊。”校长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但我也知道，你们这群孩子骨子里都是爱画画的。深夜外出不对，但想抓住鲜活素材、提升速写水平的心思，我懂。毕竟想考附中，光靠在画室里练，终究不接地气。”
这话象一股暖流淌过每个人心底。聆听抬起头，眼里涌起一丝期待。刘洋正慢悠悠走进画室，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显然并没把处分和校长的责罚放在心上。
“你们不是都想出去画通宵吗？”校长忽然提高声音，眼里闪着光，“借着澳门回归之际，我特批你们一次！今晚，我和两位专业课老师带队，咱们来一次跨世纪前的通宵写生——既不违反纪律，也能让你们画个痛快。”
画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几秒钟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张东旭猛地站起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狂喜：“真的吗？校长，太好了！”几个女生互相拉着骼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连刘洋都收起了漫不经心，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也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校长，您说的是真的？”天亮忍不住站起身，声音都带着颤斗。
“当然是真的。”校长笑着点头，眼角皱纹挤在一起，格外慈祥，“我已经联系好了车辆和食宿，而且……”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扫过众人期待的脸庞，“你们的目标不都是来年考华夏美院附中吗？今晚咱们先坐大巴去市区，我带你们去附中校区参观留校作品，顺便在那边吃晚餐、去学生宿舍休整，饭后再徒步穿过王府井到天安门，一起见证澳门回归倒计时，共同迎接明天的升旗仪式！”
“华夏美院附中！”
“徒步去天安门！”
“见证澳门回归！”
一个个关键词像火种，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画室里的沉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聆听和天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亮闪闪的光——华夏美院附中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是无数个日夜埋首画纸时的信仰；而澳门回归这个被电视反复提及的历史性时刻，竟然能和梦想、画画紧紧绑在一起，简直象一场不真实的梦。
“校长，我们真的能进附中校区看作品吗？”聆听忍不住问道，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麻。他早就听人说过附中的留校作品有多出色，更别提介绍他来考前班的张扇——那位正在附中就读、画技超群的学姐，或许还能在那里见到她的作品。
“不仅能看，还能让你们近距离感受附中学生的日常。”校长笑着点头，又强调道，“到了附中要守规矩，不准乱动作品；途中听指挥，不准单独行动；天安门人多，更要紧紧跟着队伍，别让我这老太婆操心，明白吗？”
“明白！”百馀名少年的声音响亮得差点掀翻画室屋顶。刘洋也凑到前排，笑着说：“校长放心，这次肯定听指挥，正好去附中看看人家的油画是怎么画的。”张东旭更是用力点头，生怕校长变卦：“校长您放心，我们绝对听话，绝不乱跑！”
夕阳西下时，大家排着队登上租来的大巴车。校长被老师搀扶着上车，坐在靠前的座位上，还不忘叮嘱：“路上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晚上写生。”车窗外，路灯次第亮起，将城市的轮廓勾勒得温暖明亮。
大巴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华夏美院附中。夜色中的校园格外安静，教程楼的窗户透出淡淡灯光。校长和值班老师打过招呼后，带着大家轻手轻脚走进教程楼。
楼道里的白炽灯泛着暖黄的光，历届优秀学生的画作挂满了走廊。校长和几位老师走在前面，逐幅讲解构图和光影。聆听跟着人群慢慢走，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画——石膏象的明暗交界线利落干脆，静物写生的笔触细得能看清苹果上的白霜，人物速写更是活灵活现，像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跳下来。
忽然，一幅标着“一年级张扇”的石膏象素描让他停住了脚步。画的是阿波罗，轮廓线条挺拔流畅，发丝的层次感通过排线疏密完美呈现，光影过渡自然得仿佛真有月光洒在石膏上，五官的立体感刻画得入木三分。聆听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差点碰到画纸——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水平最高的学生作品，比考前班所有同学画得都强。他忽然想起，就是这位张扇学姐把他介绍到这个考前班，还特意说过“附中不好考，得多下功夫”。
天亮见聆听愣在原地，好奇地问：“咋了？这画的作者你认识？”聆听点点头：“是的，她叫张扇。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就是她推荐我来咱这个考前班的。听说她以前也在这儿学过，老生没准还认识她。”
看着学姐的作品，聆听心里又震撼又羡慕，对附中的念想更迫切了。天亮也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低声说：“这阿波罗画得也太牛了吧？线条又挺又顺，光影也绝了！”聆听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她给我改过画，也是我目前见过画技最高的人。”天亮眼睛一亮：“原来她就是张扇？难怪画得这么好，不愧是附中的尖子生！”
参观完画作，老师带着大家去附中的学生宿舍稍作休整。宿舍是六人间，上下铺的铁架床擦得干净，书桌上还摆着几本美术画册。大家放下背包，有的靠在床头歇着，有的凑在一起聊刚才看到的画，张东旭还在翻速写本，试着模仿附中学生作品的排线。
约莫七点半，校长看了看手表，拍了拍手：“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去天安门。”大家立刻起身收拾东西，排着队走出宿舍。
沿着街道往前走，路边店铺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贴着“庆祝澳门回归”的海报，处处都是喜庆气氛。走到王府井时，人流渐渐密集，老建筑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吆喝声此起彼伏。
“快看！那边是不是王菲和郑伊健？”突然有同学指着王府井饭店门口惊呼。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几个女生拉着骼膊就往那边跑，张东旭也拽着崔凯往前挤：“明星啊！去看看！”
天亮刚想跟着走，转头看见聆听还站在原地，急忙跑回来：“你咋不去看？大家都过去了！”
聆听抬头，眼里带着一丝淡然：“我不追星。要追的话，也是追画得好的人——比如你、张扇，还有李丹。”
天亮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起来，挠了挠头：“你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也停下脚步，“那我也不看了，陪铁子画速写吧！”
刘洋见状也停下脚步，撇撇嘴说：“明星有啥好看的，还不是普通人？”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对着路边的红灯笼和老建筑快速勾勒起来。
等人群渐渐散去，大家重新集合，继续往天安门方向走。越靠近广场，人越多，到了傍晚时分，天安门广场已经人山人海，红旗招展，象一片红色的海洋。聆听和天亮拿出提前准备的小国旗，紧紧攥在手里，心里满是莫名的激动。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即将敲响时，广场上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前方的电子屏，跟着屏幕上的数字一起倒计时：“10、9、8……3、2、1！”
“澳门回归啦！”“华夏万岁！”“我爱你，华夏！”
欢呼声瞬间爆发，像惊雷般响彻夜空。人们互相拥抱、欢呼、呐喊，有的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有的人挥舞着国旗奔跑，广场上一片沸腾。聆听被这股热烈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跟着欢呼，眼框微微发热——这是属于国家的荣耀，也是属于他们这代人的独有记忆。刘洋收起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跟着人群一起欢呼，眼里闪铄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张东旭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手里的速写本都差点甩出去，嘴里大喊着：“澳门回归！我们在天安门见证了！”
欢庆的热潮持续了很久，等热闹渐渐平静，离升旗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校长看了看天色，提议道：“长安街戒严了，靠近不了旗杆，咱们去附近的地下信道休息，正好画速写过夜。”
地下信道里很安静，偶尔有行人经过。大家拿出画具，借着信道里的灯光写生——刚经历过广场的沸腾，此刻的安静更让人专注。聆听画着信道里蜷缩休息的行人，画着远处透进来的灯光，天亮在一旁给他打手电，偶尔递过橡皮。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安门广场上已经再次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家找了个开阔的位置站好，静静等待着升旗仪式。
当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国旗护卫队战士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来，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响起，广场上万人齐唱，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光中缓缓升起。
聆听仰望着国旗，心里百感交集。澳门回归的沸腾、地下信道的速写、附中的优秀作品、身边伙伴的陪伴，还有对校考的憧憬，都交织在这一刻。这趟跨世纪的奔赴，不仅见证了历史，更坚定了他们对梦想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