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文学作品,在骨子里都或多或少地遵循着某些既定的框架,哪怕是现如今的网络作家也不例外。
它们或是有着一套完整而又大众的叙事流程,又或是有着某种传统的精神内核。
但相似的叙事方式或者精神内核看多了,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审美疲劳。
于是在这个时候,一些不安分的聪明人跳出来了。
他们将原本的流程像洗牌一样打乱,或是干脆把那个传统的内核换上与之相反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反套路,或者说反传统。
而在江瑞风看来,路泽这次交上来的《铸剑》就是一篇彻头彻尾的反传统作品。
原本关于三王冢的故事,在《列异传》和《搜神记》里都十分简单:
干将莫邪夫妻为楚王铸造了雌雄双剑,干将知道剑成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于是把雄剑藏了起来,并且叮嘱怀孕的妻子,如果生了男孩,一定要告诉他:“出门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中。”
楚王果然杀了干将。
莫邪生下了名为眉间尺的男孩,等到他长发披肩便让他去寻剑报仇。
可荒诞的是眉间尺还没走出大门,楚王就在梦中梦到了这个满腔仇恨的少年。
于是全国通辑令像雪片一样飞满大街小巷,眉间尺不得已逃到了深山里哭得象个孩子。
这时一个神秘的侠客出现了,他答应替少年报仇,但代价是少年的头颅和那把宝剑。
眉间尺自刎,侠客带着这颗头颅去见楚王。
在煮头的釜中,眉间尺的头颅久煮不烂,依然怒目圆睁。
侠客哄骗楚王靠近观看,趁机砍下了楚王的头。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眉间尺和楚王的头在沸水中不仅没死,反而象活鱼一样互相厮杀。
侠客为了帮助少年,把自己的人头也砍了下来,添加了这场荒诞的战局。
三颗头颅在釜中撕咬直到皮肉尽烂,难以分辨谁是谁。
最后大臣们只能将这一锅烂肉分作三份,统统以王礼下葬。
这就是“三王冢”的由来。
但路泽这篇文章,却并没有在那个充满神话色彩的结局处戛然而止。
他把那场三头争斗的场景描写得异常精彩,重刻画了群臣在面对三颗烂头时为了分辨大王头颅而进行的滑稽表演。
最后更是增加了一笔神来之笔----楚王下葬时那些围观老百姓的反应。
整篇文章里不管是暴虐的楚王,还是优柔寡断的眉间尺,亦或是神秘莫测的“黑色人”,最后都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甚至连这场惨烈的复仇本身最终也归于了一片虚无,变成了一场供人谈资的闹剧。
通篇连一句“侠客”都没提过,连一个“义”字都没出现过。
但是,江瑞风却从那些冷冰冰的文本里,感受到了那种不顾身的侠客精神。
尤其是眉间尺那一句“牺牲一头而免万头”。
这不仅是刻骨铭心的私仇,还是一个大无畏者的光荣牺牲。
只可惜那些愚昧的百姓不仅没有称赞这两位除掉了昏庸暴君的侠客,反而一边咒骂着两人的大逆不道,一边对着那具装着三颗烂头的棺材顶礼膜拜,展现着他们可笑的忠诚。
这种反差,让江瑞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江教授,你觉得怎么样?”
看江瑞风盯着屏幕一直没有开口,路泽忍不住凑近他身边问道。
“写侠而不见侠,你果然是个有天赋的。”江瑞风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路泽,你对于这个老故事的解构,甚至要比我见过的一些所谓的先锋派老作家都要强。”
“光论这天马行空的想法已经不亚于我那些深耕此道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过奖了,教授。”路泽松了一口气,谦虚地说道。
“我其实也只是在原有的故事上稍微修改了一下而已。”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这么说……”江瑞风瞥了一眼路泽,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光是这篇文章,这次征文比赛的前三名就已经有你一席之地了。”
“前三?”路泽皱起了眉头,心里有些不服气。
难不成这个并行世界里还有人比周先生更厉害?那可是文豪啊!
就算是自己稍微修改了一下,也不至于连冠军都稳拿不了吧?
“哈哈哈,这会不自谦了?”
看着路泽脸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不服气的小表情,江瑞风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
“咳咳…我只是好奇您心目中的前三名分别是谁而已。”被这么一调侃,路泽顿时有些尴尬。
“我之所以只敢确定你是前三,不是因为你写得不好,而是因为你写的东西对于传统的侠客定义来说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了。”江瑞风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解释道。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才是真正的侠客之道,你的这种黑色幽默和深度解构虽然深刻,但也容易冒犯到那些老古董的审美。”
原来是这样啊……路泽心中了然。
确实,很多文章的评价是要看时代背景和受众的。
周先生创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值动乱年代,他心中既充满着对于黑暗统治的不甘,又有对于复仇的渴望,以及对麻木民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这篇文章严格来说确实很“邪”,充满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愤慨。
现在大家生活在和平年代,这种强烈情绪甚至带着点虚无主义色彩的文章确实不一定适合所有人的胃口。
“我明白了。”路泽点了点头,眼神依然坚定。
“不过我还是认为千人千面,这就是我现在所理解的侠客,也是我想写的侠客。”
“好!有自己的坚持是对的。”江瑞风起身拍了拍路泽的肩膀。
“我认为你文本中的这股精气神才是你最珍贵的东西,就这样保持下去吧,不离经叛道一点哪来的新道路呢?要想开宗立派就得有砸烂旧庙的勇气!”
“那教授的意思是这篇文章可以了?”路泽问。
“拿去投稿自然是没问题的,甚至能拿个不错的名次,但是嘛……”江瑞风停顿了一下。
“你的文本目前和这篇文章表达的内核还不够契合,有些地方太直白,有些地方又太含蓄,需要好好打磨一下。”
我等的就是这个啊……路泽在心里暗爽。
他之所以没有完全照搬周先生的原文,不就是为了从这个小老头身上多学一点吗?
这种一对一的大师级辅导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那就拜托江教授了。”路泽认真地对江瑞风鞠了一躬。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修改吧,来,坐这儿。”江瑞风拉过椅子,准备再次坐下开工。
“等下,江教授,我们要不先去吃个饭?”路泽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一点了。
“你还没吃饭啊?”江瑞风愣了一下,摸了摸肚子。
“哦,对,我好象也没吃,那我们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吧。”
“……”路泽感觉自己有些低估这个小老头对于文学的热爱了。
搞了半天这小老头也没吃饭啊?
看他那副看完文章又坐下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路泽还以为他早就吃过了呢。
“行,那我借用一下您的印表机先把这篇文章打出来,拿着纸质版看更方便一些。”
路泽看着精力十足的江瑞风,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动力。
毕竟在这个缺少很多经典作品的世界,能够让周先生的着作重现于世,他多少也有种莫名的荣耀感。
几分钟后,把《铸剑》的原稿打印好,路泽就和江瑞风一起走出了办公楼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阳光通过梧桐树的叶子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小老头一边拿着原稿不断回味,一边跟路泽讨论着文章的措词,那股子认真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研究什么国家机密。
而另一边,夏晚秋的情况就有点不太妙了。
她正和一个同专业女生在去食堂的路上,但步伐却显得有些沉重。
尴尬这种情绪分很多种,但“偷偷视奸别人被正主当场发现”对她来说无疑是能够排到前三甚至稳坐第一的社死瞬间。
她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路泽当时的眼神。
好想死…
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把林薇薇从路泽身边给踢走,但那个傻瓜却好象还是对那个拜金女念念不忘,甚至在朋友圈发那些伤春悲秋的文本。
为了防止这两人死灰复燃,她甚至专门厚着脸皮去求了江教授,跑到大二的课堂上去蹭课,就为了近距离监控。
可谁能想到因为一瞬间的好奇心,一切就都全毁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想死的事情吗?”夏晚秋不禁在心中哀嚎。
不对……好象还真有啊,自己之前的操作不就是吗?
在认出路泽之后却发现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还是个坏女人。
看着他们你侬我侬,路泽深陷其中,她就头脑一热想出了把林薇薇撬走的蠢办法。
明明那天晚上想要和他解释,却在看到他还维护林薇薇的时候忍不住开口挑衅,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现在好了,连解释都没办法解释了……
好烦啊!为什么偏偏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现在路泽是怎么看我的啊?该不会已经把我当成变态了吧?
一个抢了他女朋友还要去偷窥他的变态?
一想到变态这个标签可能已经牢牢贴在了自己脑门上,夏晚秋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晚秋?晚秋!”一旁的女生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不舒服吗?”
“啊?没…没事。”夏晚秋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就是有点饿了,我们赶紧去吃饭吧。”
“你还知道饿啊,从江教授的专业课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刘老师的课堂上趴着,我叫你好多遍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不饿呢。”女生忍不住吐槽。
我当时正尴尬着呢,哪里会想其他事情啊……夏晚秋在心里默默流泪,嘴上却只能敷衍。
“太困了嘛,昨晚没睡好。”
“是不是江教授批评你了?我听说那个老头可凶了……”女生话刚刚说到一半,突然猛地闭上了嘴巴。
夏晚秋正疑惑的时候,被她拉住了袖子。
“江…江教授…”女生的声音都在颤斗,指着前方。
夏晚秋顺着她的手指朝着不远处看去。
只见在食堂的必经之路上,江瑞风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一起,两人相谈甚欢。
那个身影正是路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