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
废弃驿站的轮廓在黑暗里有些模糊。夜风吹过墙头的枯草,发出“簌簌”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沈炼换上了一身方便行动的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熬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院门。他身边的缇骑和听雨楼的好手,也都像融入黑暗的雕像,个个屏住呼吸,等著命令。
“动手吧?”沈炼压着声音,语气里有些焦躁,“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不。”张默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他也趴在土坡上,视线扫过整个驿站,而不是只盯着那扇门。“沈大人,要是你刚做完一件大事,会马上回自己的老巢吗?”
沈炼愣了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这不合常理。一个老练的贼,偷了值钱的宝贝后,第一反应肯定是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观察风声。
“没错。”张默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鬼工这种人,比老贼还要谨慎。他现在肯定躲在金陵城某个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悄悄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之所以敢把老巢放在这里,就是觉得这里安全,更觉得没人能找到这里。”
他转过头,看着沈炼和苏筠,一字一句的说:“所以,他现在,肯定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沈炼的眉头拧成一团,“那我们今晚来干什么?白跑一趟?”
“不,是搜查。”张默的眼神很冷静,“我们要在鬼工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搜查他的老巢。就像修古董的师傅,把东西拆开看完,再原样装回去,不留一点痕迹。让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来过。”
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心里发毛。就连一向杀伐果断的沈炼,也觉得后背有些凉。这种玩法,比直接冲进去拼杀要阴险得多,也刺激得多。
苏筠清冷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欣赏,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是来给他留点东西的。”
她轻轻一挥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听雨楼护卫就悄无声息的滑下土坡,几个闪身贴到了驿站的院墙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套细如牛毛的工具,在那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上拨弄起来。
没有金属碰撞声,只听到“咔哒”一声微弱的轻响,那把能抵挡撞门的巨锁,就被悄悄打开了。
男子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对土坡上打了个手势。
“走。”张默率先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
一行人鱼贯而入,一进院子,一股尘土、烂草和牲口粪便混在一起的陈腐味就扑面而来。院子很大,长满了齐膝的荒草,中间停著几辆散架的破旧马车。一切看起来,都像个正常的、荒废了几十年的地方。
可张默刚一踏进来,就猛的抬起手,让所有人都停在原地。
“别动。”
他的目光,落在正堂屋檐下,一根横梁的末端。那里,挂著一张破烂的蜘蛛网。
“一张在风口的蜘蛛网,却这么完整,连一根断丝都没有。”张默的声音压得很低,“这说明,最近三天内,没人从这扇门下走过。”
他绕开正门,带着众人走到侧面的厢房。房门虚掩著,门轴早就朽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身手最好的缇骑正要上前推门,又被张默拦下。
张默蹲下身,指著门槛下方,一根几乎和尘土融为一体的人头发丝。头发丝的一头,连着门轴下方的一个微小铜铃,铃铛里没有铃舌,而是塞了一粒沙子。
“如果有人推门,头发丝就会带动铜铃。铃铛不会响,但里面的沙子会掉出来。”张默轻声解释,“主人回来,只需要看一眼铃铛,就知道有没有人进来过。”
沈炼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机关,简直防不胜防,歹毒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张默,他们这群人就算把驿站翻个底朝天,也绝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让苏楼主的人来。”张默吩咐道。
苏筠的属下显然都是这方面的高手。一人上前,用一根沾了口水的细竹签,小心翼翼的粘起那根头发丝,将其从铜铃上解下,再轻轻放回原处。另一人则用特制的工具,从门轴的另一侧入手,直接将整扇门无声的抬了起来,挪到一旁。
众人鱼贯而入,屋里满是浓重的霉味。张默没有点火,而是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黄豆大小、会发出幽幽绿光的石头。这是他用某种矿石磨成的夜光石,光线不强,却足够看清近处的东西。
在幽绿的光芒下,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这里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桌椅板凳都用白布盖著,摆放得很整齐。地上的灰尘很厚,却能看出来有一条清晰的路被人反复踩过,而路之外的地方,灰尘的厚度均匀的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开始吧。”张默低声道,“记住,两人一组,一个搜查,一个记录。你们看到的一切,搜之前是什么样,搜完后,就必须恢复成什么样。包括每件东西的角度,每本书的缝隙,甚至是地上每一片灰尘的分布。”
这命令让那些习惯了抄家破门的锦衣卫校尉们头皮发麻。这哪里是查案,这简直是在做绣花的活。
但军令如山,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开始行动。
一名听雨楼的护卫负责记录,他甚至拿出炭笔和纸,飞快画下桌上茶具的摆放图。而他的同伴,则戴上一双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检查底部,又轻轻放回原位,和图纸上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炼看得眼角直抽,他从没想过,查案能查到这种地步。
搜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厢房、正堂、后厨都没有任何发现。这里就像鬼工故意设下的迷魂阵,除了他那变态的谨慎之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留下。
“后院。”张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通往后院的小门上。
后院比前院更加荒芜,只有一个半塌的马厩和一个堆满杂物的棚子。在棚子的最深处,众人发现了一堆用干草和破麻布盖著的东西。
掀开干草,一辆被拆成几大块的马车骨架出现在众人眼前。从车厢底板那厚重的结构和四周预留的密封卡槽来看,这正是他们找的那辆特制泔水车。
而在车厢的一个夹层里,他们找到了几套被仔细叠好、还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汉王府卫队服饰。
找到了!
即使是心志坚毅的锦衣卫,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所有的推论,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证实。
沈炼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现在就把鬼工抓来碎尸万段。
张默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他示意众人安静,继续搜查。
最终,在半塌的马厩顶棚上,他们发现了一个被伪装成鸟窝的信鸽笼。笼子是空的,但底部的鸽子粪便和羽毛说明,这里曾是鬼工与外界联络的地方。
“都带走?”沈炼看着那些铠甲和鸽笼问道。这些可都是铁证。
“不。”张默断然拒绝,“一件都不能带走。不仅不能带走,还要把它们全都放回去。”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张默开始指挥这场匪夷所思的复原工作。
被拆解的马车骨架,按照原来的顺序一块块重新叠好。那十几套汉王府的服饰,被按照原来的折痕,一件件叠好,塞回夹层。就连被掀开的干草,张默都要求他们尽量按照原来的蓬松度和覆盖范围重新铺上。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一切都恢复原样后,一行人退回到院子里。张默又让一名心思最细的听雨楼护卫,用一把柔软的刷子,将他们留在屋内的脚印轻轻扫掉,再从角落里扫来一些浮土,均匀的撒上去,伪造出自然落灰的假象。
最后,他们将那扇被抬下的厢房门,原封不动的装了回去。那根要命的头发丝,也被重新粘回门轴下的微型铜铃上。
当那名瘦小护卫从外面,再次用工具把大铜锁“咔哒”一声锁上时,这座废弃的驿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它依然是那副破败、死寂的样子,好像从没有人来过。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撤回土坡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心头却翻江倒海。今夜的经历,彻底颠覆了他们对查案的认知。
“鬼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张默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黑暗中的驿站,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你的老巢,我们参观完了。接下来,就该请你本人出来,说说你的下一步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