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筠一开口，石室里死一般的沉寂就被打破了。
沈炼猛的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光，随即又黯淡下去，烦躁的摆手说：“这还用说？我早就查过了！案发当晚，从二更天到五更天，金陵十三座城门，连同几处水门，所有的勘合记录我都亲自复核过三遍！别说几个人了，就连商旅行人都没有！守城的卫兵我也一个个审了，都说那晚风平浪静，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他们就是凭空蒸发了！”
“官方的记录，本来就是写给上面的人看的。”苏筠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她走到那副巨大的金陵舆图前，目光冷静，“城门的守卫，或许看不见鬼影子，但城里的乞丐、更夫、暗娼、收夜香的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眼睛。他们能看见所有不想被官方看见的鬼影子。”
张默心头一动。
他瞬间明白了苏筠的意思。锦衣卫的官方系统有盲区，而烛龙恰恰是利用了这种属于上位者的傲慢与盲区。
张默刚要开口，苏筠就打断了他：“换个地方。这里已经暴露在太多人的视野里，不干净了。跟我来。”
说完，苏筠转身便走入石室深处的黑暗中。张默和沈炼对视一眼，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沈炼临走前，吹熄了所有烛火，把那块金牌重新揣回张默怀里。
秘道阴冷潮湿，只能容一人通行，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间宽敞雅致的阁楼。窗外是听雨楼后院的一片竹林，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掩盖著阁楼里的一切声息。
阁楼内灯火通明，十几个人穿着各色服饰，看着像账房先生或商铺伙计，正在各自的桌案前忙碌著。有人在整理竹简，有人飞快的记录著张默看不懂的符号。还有人正对着墙上一副舆图，用各色细线做着标注，那图比北衙的要精密百倍。
整个空间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安静又高效。这里闻不到任何血腥味或官府的威严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的味道。
这里，才是听雨楼真正的核心。
看到苏筠进来，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楼主。”
苏筠微微点头，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她坐上主位，气场陡然一变，成了发号施令的决策者。
“传我的令，”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渔网’全数撒出。我要知道，从前天傍晚到昨天清晨，青云观血案那一夜，金陵城内外，所有异常的人员流动。”
一名看着像账房总管的中年人躬身问道：“楼主，何为‘异常’？”
“所有不合常理的，都是异常。”苏筠的目光很锐利，“深夜出城的独行客，偏僻街巷里成群结队的醉汉，本该歇业却灯火通明的店铺，甚至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的一只猫，一条狗。”
“城门守卫的换班记录、更夫的巡夜路线、巡城御史的出巡时间，所有官方记录的空白点，都用‘渔网’填满。我要把那一夜的金陵城，在我面前，变得像水晶一样透明！”
“是！”
一声应和，十几名情报员立刻迅速有序的行动起来。一封封密信被递出，信鸽从窗口飞向夜空，还有些身影悄悄从暗门离开，消失不见。
沈炼在一旁看着，心里大为震动。他一直以为锦衣卫的缇骑和暗探，已经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组织。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苏筠这张铺在水面之下的暗网，是何等的严密。锦衣卫是朝廷的利刃，苏筠的听雨楼却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阁楼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不断有信鸽从窗口飞入，或是有人影从暗处闪现，送来一张张材质各异的小纸条，有的写在昂贵的宣纸上，有的则写在粗糙的草纸，甚至是一片树叶上。
信息不断涌来，又被那些情报员迅速的分类、整理、标记在巨大的舆图上。
“城南，未时三刻，聚宝门守卫副使李四，与当值百户周通，在门洞内饮酒超过半个时辰，期间无人查验出入。”
“城西，子时一刻，定淮门外，淮清河上有三艘无标识的渔船聚集，停留约一炷香后散去。”
“城北，丑时初，神策门附近暗娼‘小凤仙’称，听到有马队经过，但未见火光，数量不明。”
一条条信息被高声念出，又被迅速排除。那些标注在舆图上的细线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天京城。
沈炼起初还满怀期待，渐渐的有些站不住了。这些信息太琐碎杂乱了。烛龙行事如此缜密，怎么可能在这些地方留下破绽。
两个时辰过去了，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阁楼里的人都已是满脸疲惫，但没有一个人松懈。
就在沈炼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名负责整理城郊情报的年轻伙计，迟疑的举起了手。
“楼主……这里有一条消息，不知算不算异常。”
“念。”苏筠的声音透著疲惫，但依旧锐利。
那伙计拿起一张写的歪歪扭扭的、带着一股酸味的纸条，清了清嗓子，念道：“来自‘旱八仙’的消息。成员‘瘸腿张’，以在官道上捡拾马粪为生。他回报，前天夜里，大概三更天左右，他在通往青云观的官道上，看到一辆运送泔水的马车，从青云观的方向，往城外驶去。”
“泔水车？”沈炼皱起了眉，不耐烦的打断说，“这算什么异常？青云观那帮道士吃喝拉撒，总得有人清理。一辆泔水车能说明什么？”
那伙计被他一喝，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张默心里猛的一跳。
“等等！”他出声说，“让他继续说下去！”
苏筠也投来了问询的目光。
那伙计得到鼓励，才壮著胆子继续念道：“‘瘸腿张’说，他觉得奇怪。因为那辆泔水车太干净了。车板虽然湿漉漉的，但一点泔水的臭味都没有，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而且，拉车的马只有一匹，却在地上留下了非常深的车辙印，说明车上拉的东西，非常重。他捡了一辈子马粪，从没见过哪家泔水车，会重到那种地步。”
阁楼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的看向那个年轻伙计。
沈炼脸上的不耐烦凝固了，张著嘴说不出话。
张默的心脏狂跳，他抢过那张纸条，反复看了两遍，随即冲到舆图前，双眼死死盯着从青云观下山的那条路。
“不是泔水车”张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一辆用来装泔水的车！”
沈炼疑惑道：“可那乞丐不是说了是泔水车吗？”
“那是伪装！”张默猛的回头，“那应该是一辆特制的、用厚木板将四周完全封死的厢式大车！一种专门用来给大户人家或者宫里清理垃圾、秽物的特种车辆！”
他在桌上用手指飞快比划着：“这种车的内部是中空的，空间巨大，足以在里面藏下几个蜷缩起来的成年人！他们只需要在车厢的外面挂上几个空的泔水桶，再往车板和缝隙处泼洒一些真正的秽物，制造出恶臭和污秽的假象，就足以让所有人在十步之外掩鼻而走，绝不会有人想靠近检查车里到底装了什么！”
“这就解释了一切！”沈炼也反应了过来，激动的-拍大腿，“极深的车辙印，根本不是因为装了什么泔水，而是因为车厢里塞满了活人和他们的兵器铠甲！那淡淡的血腥和草药味，就是从密封车厢的缝隙里透出来的，被外面的恶臭味给掩盖了大半！”
“他们冲进道观，换上汉王府卫队的服饰完成屠戮。事成之后，所有人脱下带血的罪证，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像货物一样，被塞进这辆伪装成移动茅房的特制大车里，大摇大摆的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撤离！”
苏筠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赏。她快步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
她的声音冰冷：“他们没有凭空蒸发！他们只是把自己打包成了一箱最肮脏的货物！”
“传令下去！‘渔网’收紧！放弃所有其他目标，给我查！全城排查这种特制的、封闭式的厢式马车！查那匹马！查那个车夫！查它拉着那几个活鬼，最终停在了哪个垃圾场，或者哪个大宅院的后门！”
“他们以为自己是消失在黑夜里的鬼，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在金陵城，车轮滚过，就必然会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