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金陵城褪去了喧嚣，陷入沉睡。但在听雨楼那间不起眼的地下石室里，烛火还亮着。
张默把那块黄铜鎏金的如朕亲临令牌，轻轻的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令牌在烛火下反射著幽暗的光，它代表着皇权，是无数官员想要的东西。可在此刻的张默、沈炼和苏筠眼里，这东西更像一个催命符。
三个月。
要在三个月内，抓住一个把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的鬼魅敌人。
沈炼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长长的吐了口气。他解下腰间的佩刀，重重的拍在桌上，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他拿起茶壶，顾不上烫，对着壶嘴就猛灌了几口。
“痛快！”沈炼抹了把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今天在奉天殿上，真是痛快！我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就没见过这么解气的场面！”
他看着张默，眼神里全是赞赏：“张默，你小子，真有你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那所谓的妖术给拆穿了，我看到那帮老顽固脸都绿了！尤其是汉王，他那张狂了一辈子的脸，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表情！哈哈哈！”
“这一仗，咱们打得漂亮！虽然没能把汉王彻底拉下马，但也让他吃了个天大的亏，被陛下禁了足！东宫那边，也算是有惊无险。最重要的是，我们活下来了！”沈炼的声音很乐观，“接下来，咱们有陛下的金牌在手，权力这么大，还怕揪不出那个叫烛龙的混蛋？！”
苏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擦拭著从不离身的短剑。月光从石室顶部的气窗洒下，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张默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摩挲著冰冷的金牌，感受着上面雕刻的龙纹。
“沈大人，”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又疲惫，“我们没有赢。”
沈炼的笑声停了，他愕然的看着张默：“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没有赢。”张默抬起头，眼神平静却深不见底，“从头到尾，我们都不是下棋的人，连黄雀都算不上。我们只是烛龙棋盘上，一颗被算计得最准的棋子。我们今天做的一切，取得的所谓胜利，全都在他的剧本之内。”
“这这怎么可能？”沈炼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满是困惑和不信，“我们揭穿了他的阴谋，粉碎了鬼神之说，还让汉王受到了惩罚。这不是胜利吗？”
“是，但这是他想让我们取得的胜利。”
张默站起来，在石室里慢慢踱步。他的影子被烛火拉长，在墙壁上晃动。
“我们来复盘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又有条理，像个冷酷的解剖医生，正在剥开一具伪装精美的尸体。
“首先，烛龙为什么选青云观？因为那地方足够普通，又足够合适。它是个道观，在世人眼里本就跟炼丹、符水、鬼神这些事纠缠不清。在这里发现食心之蛊，再包装成妖术，顺理成章，能最大程度的制造恐慌和神秘感，为后面的事打好基础。”
“第二，他为什么要屠戮满门？因为只有足够惨烈、足够轰动的血案，才能保证这事第一时间传到陛下面前。一场小仇杀，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浪，吸引不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为什么要留下那份完美的证据链？那个临死的道童，那枚货真价实的腰牌，那些像军中精锐的杀人手法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故意摆在那，等着我们去发现。他知道，以锦衣卫的能力，肯定会查到这些。而只要我们查到，就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最符合这一切特征的人——汉王朱高煦。”
沈炼的呼吸开始急促，他顺着张默的思路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手脚冰凉。
张默停下脚步，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接下来，就是他整个计划中最精妙的一环。他算准了，我们把这份完美的证据呈上朝堂，一定会引发太子党和汉王党的激烈冲突。他也算准了，汉王性格暴躁，肯定会当庭咆哮喊冤，甚至反咬一口；太子性格仁懦，面对这盆脏水，除了苍白的辩解，也拿不出有效的反击。这两人的表现，会完美的印证这桩栽赃案的全部逻辑。”
“而他更算准了我们！”张默的目光转向苏筠，又回到沈炼身上，“他算准了我们这几个知道食心之蛊真相的人，在被两派势力夹击，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为了自保，也为了破局，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妖术的真相公之于众！”
“所以，奉天殿上的那场实验，不是我们的绝地反击，而是他整个计划中，早就预留好的、最华丽的谢幕！”
“轰——”
张默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沈炼脑中炸响。二八看书徃 追嶵芯蟑截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是蠢人，只是一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此刻被张默点醒，前后一串联，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的，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他们就像被牵着线的木偶，每一步都踩在了敌人画好的点上。他们以为自己在奋力抗争，其实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反击，都只是在给这场大戏增加看点，让它看起来更逼真，更震撼。
“为什么”沈炼的声音干涩无比，“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牺牲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朝堂上，给陛下和文武百官表演一场‘妖术’？”
“没错。”张默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却又令人发冷的答案。
“这才是烛龙的真正目的。”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金陵城防舆图前，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
“他不是要栽赃汉王，那只是手段。如果他真想让汉王死，有一万种方法做得更天衣无缝，而不是留下这么多明显的破绽，等着我们去反驳。”
“他也不是要离间太子和汉王，那只是顺带的结果。两位殿下的矛盾早就根深蒂固，用不着他再添一把火。”
“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汉王和太子这场举世瞩目的储位之争，搭一个最盛大的舞台。然后，再借我的手，将食心之蛊这种前所未闻的恐怖武器，展示给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一群人看！展示给陛下看！”
苏筠一直沉默著，此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在展示商品。”
“对！”张默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苏姑娘一语中的！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武器商人，在开一场举世无双的产品发布会！”
“他向整个大明朝堂宣告：看，我手里有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让军队崩溃，让审讯无效，让忠诚变得一文不值。它可以无声无息的摧毁你们引以为傲的一切。你们怕不怕？”
“所以，陛下才会这么愤怒。所以，陛下才会不惜暂时压下储位之争，也要把这条毒蛇揪出来！”张默指了指桌上那块金牌，“这道密旨，这份权力，看似是我们赢来的，实际上，也是烛龙想看到的结果！他成功的引起了帝国最高统治者对这种武器的极度恐惧和重视！”
石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沈炼颓然的坐倒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在敌人的棋盘上跳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反而成了对方递给皇帝的一把刀。
“那他究竟想干什么？”沈炼喃喃自语，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张默，“他把刀递给了我们，然后呢？”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头。
是啊，然后呢？
烛龙费尽心机，让皇帝意识到了食心之蛊的巨大威胁，并授权张默彻查此案。这等于，他亲手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最强大的对手。这完全不合逻辑。
除非
张默的脑中，一个更加疯狂、大胆的念头闪过。
“除非，他根本不怕我们查。”张默的声音低沉的可怕，“或者说，他希望我们去查。他希望我们拿着陛下的金牌，将整个金陵城翻个底朝天。”
“为什么？”苏筠追问。
“我不知道。”张默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困惑与不甘，“这就像一盘棋，我们看到了对手的每一步，也理解了他每一步的意图，但就是看不透，他最终想要将死的，到底是哪颗子？”
“他展示武器，引起恐惧，然后又主动递给我们一把能找到他的刀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大的图谋。一个比陷害亲王、离间储君，甚至贩卖毒物，都要大得多的图谋！”
张默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块沉重的金牌，目光再次落在那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上。
“我们输了第一局。输得很彻底。”他缓缓说道，“但现在，棋盘重置了。陛下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也给了我们掀翻棋盘的权力。”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沈炼和苏筠，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从现在起，我们不能再跟着烛龙的节奏走。我们必须忘掉他布下的一切迷雾，忘掉汉王，忘掉太子，忘掉那些所谓的证据。我们只有一个目标——找到那条藏在暗处、正在凝视着我们的毒蛇！”
“可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沈炼烦躁的抓着头发，一拳砸在桌上，“青云观一案，我们复盘过，凶手不到十人。可就算是这几个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我们的情报网什么都查不到！”
“鬼”张默重复著这个字，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冷光。他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沈大人，我们找的不是一群鬼，而是一个工匠。一个把杀戮当成手艺，把阴谋当成作品的工匠。”
沈炼和苏筠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张默走到舆图前，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案件的脉络，声音低沉而清晰：“你们想，食心之蛊的制作，需要专门的器具、环境和技术，这不是普通杀手能做到的，这是一种手艺。青云观的栽赃现场，人证物证，还有作案手法，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屠杀，这是一件被精心设计出来的作品。”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从头到尾，他都在向我们展示他的手艺。他把食心之蛊当成成果展示给陛下，把栽赃汉王做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甚至把我们的反击都计算在内，作为他剧本的高潮。这个人，极度自负，极度冷静，他享受的不是杀戮本身，而是创造这些完美作品的过程。”
“他的手段确实莫测；但他的本质，却是一个沉迷于自己手艺的工匠。”张默转过身，看着两人，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一个代号：
“我称他为——鬼工。”
“鬼工”
沈炼和苏筠同时默念著这个名字。这个代号，仿佛有种魔力，瞬间驱散了之前烛龙这个名字带来的那种庞大而虚无的恐惧感。他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而是一个具体的、有着变态追求和高超技艺的、活生生的危险人物。这种敌人，比一群看不见的鬼魂更让人心头发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筠，忽然开口了。她的眼中也多了一丝明悟，似乎鬼工这个精准的画像，让她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不，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方向。”她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既然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工匠，那他的作品就绝不能留下瑕疵。他以为自己处理得天衣无缝，但任何作品的搬运，都会留下痕迹。”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舆图上，从青云观的位置，划出一条线，指向金陵城。
“这支行刺小队，是如何在屠观之后，带着满身的血迹和兵器，从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眼皮子底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