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窖里,空气又闷又重。
油灯的火苗跳着,把那张碎片拼成的地图照得很清楚。地图终点的青云观,正冷冷的看着在场的三人。
沈炼呼吸很重,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死死的盯着地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帮混账把我们当猴耍!”
先是强攻却扑了个空,然后发现了地下的菌池,接着内应又死在眼前,最后拿到这张指向下一个陷阱的地图。每一步,他们都走在敌人铺好的路上,每一步,都带着对方无声的嘲笑。
这种被耍了的感觉,对一向自负的沈炼来说,比挨一刀还难受。
苏筠没说话,但她握紧的拳头和冰冷的眼神,说明她心里也不平静。她的“沉船之网”号称在金陵无孔不入,结果也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我们现在就去青云观!”沈炼猛的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锋在昏暗的酒窖里划过一道冷光,“我带上所有弟兄,把那座破道观围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来!”
“然后呢?”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张默。
他已经坐了下来,正用一块干净的麻布,仔仔细细的擦著那枚从老九尸体上拿回来的淬毒钢针。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像在擦拭一件宝贝。这枚钢针刚刚才杀了人。
他身上那股拼地图时的劲儿好像没了,现在冷静的让人害怕,像是看穿了一切。
“然后我们冲进去,把他们一网打尽!”沈炼想都没想就说。
“他们?”张默抬起头,眼神锐利的看着沈炼,“你觉得,我们会在道观里找到谁?是那些养菌的工匠?还是杀了老九的黑袍人?或者是‘烛龙’的首领?”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沈炼说不出话来。
他愣住了。是啊,对方花了这么大工夫,布下这么精妙的局,难道就是为了在终点摆上一群人,等著自己去抓?
这说不通。
“你的意思是”沈炼的火气消了,人也糊涂了,“道观里,也是空的?”
“不。”张默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更吓人的猜测。
“道观里不仅有人,反而会有‘惊喜’。一个我们没法拒绝的‘大惊喜’。”
他站起身,从沈炼身边走过,来到那张金陵城防图前。他的目光没看青云观,而是扫视著整个金陵的布局,像在看一盘别人已经下好的棋。
“我们来复盘一下。”张默的声音在酒窖中回响,很冷静,“从一开始,我们就慢了一步。我们以为我们在追人,实际上,我们一直在被引导。”
“御墨坊,是第一个引导点。一座空城,既是向我们秀肌肉,又让我们什么都查不到,只能指望另一个计划,也就是我走的密道。”
“地下的菌池和那本《培菌录》,是第二个引导点。它们让我们以为自己挖到了核心证据,放松了警惕。”
“老九的死,是第三个引导点。这是一次警告,也是一次挑衅。它激怒了我们,让我们一心只想报仇。在这种情绪下,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顺着他们留下的最后线索——那张地图,直接扑向青云观。”
张默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从御墨坊到青云观的线。
“看,一条多完美的线索链。每一步的发现,都正好把我们推向下一步。他们不是在躲,这是在故意暴露。他们在用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请我们去他们准备好的舞台。”
听张默这么一说,沈炼和苏筠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的对手太可怕了,手段厉害,还特别懂人心。
“那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苏筠的声音有些干,“那道观里会是什么人?”
张默转过身,目光在沈炼和苏筠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慢慢说出了那个在东宫别院里,让他和朱瞻基都感到后背发凉的答案。
“他们想让我们在青云观里找到的,是东宫的罪证。”
轰!
这句话,在沈炼和苏筠的脑海中炸开!
沈炼整个人都懵了,他踉跄著后退一步,不敢相信的看着张默:“你你说什么?东宫?这怎么可能!”
苏筠虽然没失态,但猛的缩紧的瞳孔也暴露了她心里的震惊。
张默没有解释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只是继续往下说。
“这才是整个陷阱最狠的地方!他们设下这个滴水不漏的连环计,引着我们锦衣卫,代表着朝廷,一步步的查下去。然后,在所有人都盯着的终点,让我们亲手从青云观里,搜出科场舞弊案的幕后真凶——皇太孙朱瞻基!”
“到时候,会是什么场面?”张默冷笑了一下,“是锦衣卫秉公执法,查出了东宫的大丑闻?还是东宫为了争位子,不惜毒杀几十个举子来陷害对手?”
“不管真相是什么,只要我们从青云观里搜出指向东宫的证据,东宫就完了!整个朝堂会立刻撕裂,朝廷的根基都会动摇。而真正的黑手,则可以看热闹,甚至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出来捡便宜!”
死寂。
酒窖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沈炼和苏筠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终于明白,这案子从一开始就不简单。他们以为自己在查案,其实早就掉进了坑里。下这盘棋的人,他们根本惹不起。
过了很久,沈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的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不去,就等于让他们跑了。去了,就等于亲手把刀架在东宫的脖子上。”
这是一个死局。去不去都是死路一条。
“谁说这是死局?”
张默摇了摇头,眼里又有了神采,那是找到了破局方法的兴奋。
“他们既然想让我们跳坑,那我们就顺着他们的计划来。”
“这出戏,我们不仅要去看,还要替他们改改剧本,换个结局。”
他走回石桌旁,目光在三人之间扫视,声音变得低沉果断。
“沈炼!”
“在!”沈炼下意识的挺直了腰。
“你,继续按照他们希望的去做。”张默的命令很清楚,“明天一早,点齐百户所的精锐,大张旗鼓的去青云山。动静要做足,要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锦衣卫找到了科场案的贼窝,要去抄老巢了。”
“但是,”张默话锋一转,“只围不攻。把整座青云山给我围成铁桶,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进道观半步。你的任务,就是演戏,把这场戏演给所有在暗中观察的人看,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你身上。”
沈炼虽然还有些不明白,但他从张默的语气中听出了自信,立刻领命:“是!”
张默的目光转向苏筠。
“苏筠,你的任务更重。”
“请大人吩咐。”
“我要你动用‘沉船之网’的所有力量,从现在开始,给我查清青云山周边的所有地形。每一条下山的小路,每一个能藏身的山洞,每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我都要一张精确的地图。我要知道,如果有人想在不惊动沈炼大部队的情况下离开青云山,他所有可能走的路。”
苏筠眼中精光一闪,她瞬间明白了张默的意思,立刻点头:“没问题。天亮之前,图会送到你手上。”
安排完这一切,张默拿起那张拼好的地图,又从桌上拿起那枚淬毒钢针。
“那你呢?”沈炼忍不住问道。
张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我?”
“他们自以为是猎人。你,就当诱饵,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我,去抓那个真正的猎人。”
他将钢针和地图小心的收好,转过身,向酒窖外走去。
“他们既然在青云观设下了舞台,那么,真正的好戏,肯定在别的地方。我要去找到那个躲在后面看戏的家伙。”
张默的身影消失在石阶的拐角处,只留下一句话,在酒窖中久久回荡。
“这一次,轮不到他们带节奏了。”
“我们,去设一个自己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