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东宫别院。
这是朱瞻基一处很隐秘的落脚点，比他在东宫的书房还安全。院里除了一个打理的哑巴老仆，再没别人，格外安静。
张默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寒气和地下酒窖的阴冷。他换了件干净的儒衫，但脸上那股子疲惫，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
朱瞻基独自一人站在窗前，负手看着外面的红梅。他穿着身普通的素色常服，没了皇太孙的威仪，背影有些孤单，透著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
听到脚步声，朱瞻基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很平静，但张默能感觉到那平静下压着东西。
“坐。”朱瞻基指了指旁边备好的茶案。
两人坐下，谁也没先开口。哑巴老仆悄无声息的给他们添上热茶，又退出去关上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茶香。
“老九的事，我都知道了。”
还是朱瞻基先开了口，声音很低，有些沙哑。
张默端著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迎上朱瞻基的目光。
“是我的错。”张默的声音同样低沉，“我低估了他们的手段，也高估了自己。是我把他带进了死路。”
这句自责，是真心话。老九死前把他推回密道的那一幕，让他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朱瞻基静静的看着他，没接话。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冰冷又无奈：“他是一枚死棋，从被安插进御墨坊那天起，他的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朱瞻基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他的任务，就是用命给你换回那本《培菌录》，让你能继续查下去。从结果看，他完成了任务，死得其所。”
这番话，让张默心里猛的一沉。
他知道这是事实，是皇家权谋的冷酷法则。但他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说成是“死得其所”。
朱瞻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自嘲的笑了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张默沉默著，没有回答。
朱瞻基站起身，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张默，你可知，我为何深夜找你来？”
“殿下想知道青云观的陷阱？”张默问。
“不。”朱瞻基摇了摇头，“陷阱的事，我比你更清楚。我想让你看的，是这个陷阱背后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的盯着张默。
“你以为，你查的只是一桩科场舞弊案，或是一个叫‘烛龙’的江湖组织？”
“不，你错了。”
“从你踏进这个案子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你的脚下，是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万丈深渊！”
朱瞻基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让张默心头剧震。
他猛地抬头，瞳孔都收缩了。
朱瞻基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踱了回来，声音更低沉清晰。
“朝堂上看着平静，其实暗流汹涌。以我二叔汉王为首的武将勋贵，手握重兵，盘踞北方，屡立战功，十分骄横。而我父亲这边，虽有储君的名分，常年监国，处理的却都是钱粮赋税的琐事，在军中没有根基，常被人说仁懦。”
朱瞻基这番话，大胆得让张默心惊肉跳。这已经不是臣子该听的秘闻，而是最核心的皇家内斗！
“皇爷爷对我二叔，态度很复杂。”朱瞻基嘴角勾起一抹苦涩，“既要用他在军中的能力，又猜忌他毫不掩饰的野心。所以他一手扶持东宫，一手又纵容汉王，让我们两派相互制衡，这就是帝王心术。”
张默静静听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殿下的意思是”
“没错！”朱瞻基眼中寒光一闪，直接打断他，“烛龙，根本不是什么江湖组织！它应该就是我二叔手里，最见不得光的一股力量！”
这个结论，让张默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烛龙”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在朝野掀起风浪！难怪他们要费尽心思研究那些诡异的“生物武器”，还嫁祸给鬼神！
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和权，而是为了动摇国本！
用鬼神之说，挑战皇权的天命所归！
用一场场无法解释的离奇案子，制造恐慌，扰乱民心，好为军事政变铺路！
“这次的科场案，就是他们下的一步险棋。”朱瞻基的声音冰冷，“他们毒杀考生，嫁祸鬼神，一是测试新改良的‘武器’，二是制造天下读书人的恐慌，动摇我父皇监国理政的根基。”
“现在，他们设下青云观这个陷阱，目的更毒！”
朱瞻基走到一张金陵城防图前，用手指重重点在青云观的位置。
“他们故意引我们去查，而且算准了我们能查到。你猜，等我们到了青云观，会发现什么？”
张默的心跳猛的加速，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可能浮现。
“他们会在那里，留下指向东宫的证据！”
“对，但不全对。”朱瞻基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们会留下两份证据。一份，指向我二叔汉王，但证据不全，一查就断。而另一份，则会天衣无缝的指向我，指向东宫！”
“到那时，这件案子，就会从一件刑案，变成一出东宫为陷害汉王，不惜给举子下毒的惊天丑闻！”
“无论皇爷爷信不信，只要这个罪名出来，我东宫立刻就会万劫不复！我二叔，则可以顺理成章的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夺位！”
一瞬间，所有线索、陷阱和算计，都在张默脑中连成了一片。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多庞大、多恶毒的阴谋。
书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有暖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
“所以，张默。”朱瞻基转过身，一字一句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真相。”
“我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将汉王连根拔起，却又不会让整个帝国陷入动荡的结果。”
这句话，让张默清楚了自己在这盘棋里的新位置。
他不再只是个查案的。
朱瞻基需要一个能帮他操盘的棋手，一个能在这盘生死棋中，走出唯一活路的盟友。
张默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从他点头这刻起，就再没退路了。他的对手，是整个汉王集团，他的背后，是整个王朝的未来。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为了老九的死，为了那些无辜的考生，也为了这个他已经无法割舍的时代。
“我明白了。”
张默站起身，走到朱瞻基身边，目光也落在了那张地图上。
他的眼中，没了迷茫和自责，只剩下一种冷静的战意。
“殿下放心。”
“他们既然想请君入瓮，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青云观这出戏，我们不仅要去看，还要替他们改改剧本，换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