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窖的石门被推开。
张默出现在门口,他浑身湿透,衣服上沾著污泥和暗红色的血迹,脸色在油灯的映照下,没有一丝血色。随着他走进来,一股又甜又臭的怪味立刻充满了整个酒窖。
“张默!”
早已等候的沈炼和苏筠立刻站了起来。
沈炼快步冲上去想扶他,却被张默抬手挡开。
“我没事。”张默的声音沙哑,“老九死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越过沈炼,直直的看着那盏跳动的油灯,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酒窖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沈炼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虽然早就有了最坏的准备,但当死亡的消息真的传来,他还是胸口一闷,几乎喘不过气。
苏筠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快步上前,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干净的斗篷,披在了张默的肩上。
张默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石桌旁,将怀里用油布包著的东西重重的放在了桌上。
“啪!”
沉闷的响声在酒窖里回荡。
他解开油布,露出了那本封面古朴的《培菌录》,以及那枚从老九尸体上取回的淬毒钢针。
“地下有个菌种培育工场,这是研发记录。”张默指著册子,语气平板,“凶手就在出口等着我们,只杀了老九,放走了我。墙上用血留了一个字——滚。”
他顿了顿,拿起那枚钢针。
“凶器是这个。”
沈炼看着那枚钢针,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他想起了那个在诏狱里被灭口的钱凡,想起了那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混账!”他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酒架上,震得酒坛嗡嗡作响,“他们这是在羞辱我们!羞辱整个锦衣卫!”
“他们在羞辱我。”张默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老九的死,是我的责任。我踏进了他们设计好的每一步,我是踩着老九的尸体,才拿回了这本他们故意留下的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拿起那本《培菌录》,用力摔在桌上。
“陷阱!全都是陷阱!从御墨坊的线索暴露开始,就是个巨大的陷阱!他们算准了我们会去,算准了我们会分兵,算准了我会走密道!他们甚至算准了我会找到这本册子!”
苏筠的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冷静的开口:“既然是陷阱,为何还要留下这么重要的罪证?直接烧了,不是更干净?”
张默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
突然,他停下脚步,死死的盯着那本《培菌录》。
“不对”他喃喃自语,“不对劲。”
他猛地拿起册子,翻到最后,指著那粗暴的撕口。
“你们看,这里被撕掉了十几页。既然敌人有时间撕掉最重要的部分,为什么不一把火将整本书烧了?除非他们是想通过这些撕下来的书页,传递某个信息!”
张默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冲回那个从地下带回来的、沾满污泥的工具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了另一张石桌上。
牛皮纸袋、收集粉末的竹管、几块残留菌种的石片还有一堆他从地宫角落里随手抓来的,混杂着菌渣和废料的垃圾。
他当时只是想多采集些样本,用于后续分析。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怀疑。
“不够亮,再多拿几盏油灯来!”张默头也不回的喊道。
沈炼和苏筠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几盏油灯将整个石桌照的亮如白昼。
张默戴上他自制的薄皮手套,将那堆又脏又臭的垃圾摊开,开始用镊子一点一点的仔细翻检。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眼神专注,仿佛眼前不是一堆垃圾。
沈炼看不懂他在做什么,只能耐著性子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筠则静静的看着,她从张默那近乎偏执的专注里,感觉到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酒窖里,只有镊子和杂物碰撞的轻微声响。
突然,张默的动作停住了。
他用镊子,从一坨黏糊糊的菌渣里,夹起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湿漉漉的纸屑。
那纸屑的材质,和《培菌录》的书页一模一样!
张默的动作一顿,呼吸都停了半拍。
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些被撕下的书页,根本没有被带走,也没有被销毁,而是被撕成了碎片,故意混在了这些废料里!
这是一个谜题!
一个由烛龙设下的,充满了傲慢与挑衅的谜题!他们笃定,没人会注意到这堆垃圾,更没人有耐心和能力,从这堆垃圾里,将真相重新拼凑出来。
“该死!”张默低声咒骂了一句,眼中却亮得惊人。
他小心的将那片纸屑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然后继续埋头在那堆垃圾里翻找。
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越来越多的纸屑被他找了出来。它们被撕得粉碎,又被菌渣和污水浸泡,变得又软又黏,稍一用力就会彻底碎裂。
沈炼在一旁看着,表情从不解转为震惊,最后只剩下沉默。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这样的专注力。
苏筠默默的退了出去,很快又端著一壶热茶和几碟简单的糕点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了不远处的桌上。她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时间,从深夜,到凌晨,再到天光微亮。
酒窖里的油灯换了一轮又一轮,灯油燃烧产生的烟气熏的人眼睛发涩。
沈炼靠着墙,早已熬不住打起了盹。
而张默,却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终于,当他从那堆垃圾里找出最后一片沾着墨迹的纸屑时,他缓缓的直起了身子。一夜未动,他的腰背僵硬,发出一阵“嘎巴”的脆响。
石板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摆放了上百片大小不一的纸片。
张默全神贯注的移动着那些细小的碎片。他根据纸张的纤维走向、撕裂的边缘,还有上面断断续续的笔画,开始一点点的复原拼图。
苏筠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递过来一块湿热的毛巾。
张默接过,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当东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酒窖气窗的缝隙,投下一道微光时,张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镊子。
在他的面前,一幅由上百片碎片拼凑而成的画面,呈现在三人眼前。
那根本不是什么菌种改良记录!
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地图的画法非常潦草,但关键的标识却清晰无比。起点,正是他们脚下的御墨坊,而终点,则指向了金陵城郊外的一座山。
山顶上,画著三座简笔画般的建筑,旁边用小字标注著两个字。
青云。
“青云观!”苏筠立刻认了出来,“城郊青云山上的那座道观!那里香火一直不旺,几乎快要废弃了,但因为是前朝旧观,所以一直没有拆除!”
沈炼也凑了过来,他看着那张由无数碎片拼成的地图,又看了看旁边那本残缺的《培菌录》,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烛龙故意暴露御墨坊,吸引他们前来。然后用一座空城,告诉他们扑空了。再故意留下一座地下菌池和一本残缺的记录,让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核心证据。最后,又用这种复杂的方式,将这张地图“送”到他们的手上。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对方是在引导他们!
他们在用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引著锦衣卫和张默一步步走向真正的目的地——青云观!
“好大的手笔。”张默看着那张地图,许久,才缓缓吐出这四个字。他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起斗志的眼神。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想让我们去这个道观。那里,一定有他们希望我们看到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办?”沈炼问道,声音有些干涩,“明知是陷阱,还要去吗?”
张默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去,当然要去。”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张拼凑起来的地图,目光在那“青云观”三个字上定格。
“他们既然摆好了棋盘,还送来了地图,我们这些‘客人’,又怎么能不去赴宴呢?”
只是这一次,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