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
天色正处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将整个金陵城笼罩了起来。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在远处的街巷里响一下，随即又被寂静吞没。
太平巷，比城里多数地方都安静。
巷口的老槐树下，几十道黑影蛰伏著，和夜色混在一起。他们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每个人的呼吸都压得很低，沉稳有力。冰冷的铁甲在夜风中没有声响，只有刀柄上的丝绦偶尔被风拂动，带起一抹杀气。
沈炼站在队伍最前面，目光死死锁定着巷子深处那座朱漆大门。
御墨坊。
他按著刀柄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白了。昨夜张默的分析，和那只老鼠的惨死，还在他脑中盘旋。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一群藏在鬼神面具下的疯子，他们掌握著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身后，是锦衣卫百户所里的精锐弟兄。每一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但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了往日的悍勇，神色都很凝重。
他们的神情，是一种面对未知危险时的本能警惕。
沈炼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那抹还没亮起来的鱼肚白，时间到了。
他没出声，只是缓缓的举起右手，然后猛的向下一挥！
行动开始！
寂静瞬间被撕裂！
几十道黑影飞快的贴著墙根，悄无声息的扑向那座紧闭的朱漆大门。他们动作很快，配合默契，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校尉，他们没去撬锁，而是直接从拿出特制的攻城锤——两截用铁箍捆紧的硬木，都有碗口那么粗。
“喝！”
一声压抑的低吼。
两人合力，用尽全身力气，将攻城锤狠狠的撞向大门！
“轰！！！”
一声巨响，瞬间划破了金陵城黎明前的宁静！大门上儿臂粗的门闩应声碎裂。厚重的门板向内倒塌，激起一片烟尘。
“杀！”
沈炼拔出绣春刀，刀锋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冷光。他第一个冲了进去，身后的锦衣卫们立刻涌入，瞬间布满了整个前院。
他们按照演练过的战术阵型，十人一组迅速散开。持盾的在前，弓弩手在后，其他人手持长刀护住两翼，准备将任何抵抗的敌人撕碎。
然而
预想中的喊杀声、箭矢和滚油全都没有出现，暗处也没扑出护院家丁。
整个御墨坊，一片死寂。
空无一人。
前院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锦衣卫们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沈炼的心猛的往下一沉。他握紧了刀，厉声喝道：“搜！一间一间搜！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锦衣卫们立刻行动起来，一组冲向正堂，一组扑向东西厢房，另外几组直奔后方的制墨工场。他们粗暴的踹开一扇扇房门，但结果都一样。
空的。
全都是空的！
护院们的房间里，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还是温的。账房里，算盘和账本摆放的很好。厨房里，灶台刚熄火，蒸笼里还放著准备当早饭的馒头。
一切都正常得吓人。
就好像这里的所有人，在前一刻凭空消失了一样。
沈炼脸色铁青的走进后院那几间巨大的制墨工场。这里是整个行动的核心，他以为会在这里遭遇顽强的抵抗。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发冷。
巨大的工场里，几十个用来捣料的石臼被洗的干干净净，一字排开。旁边用来筛选墨粉的细筛，也整齐的挂在墙上。另一侧，一排排巨大的木架上，数千根已经成型的墨条正静静的躺在那里晾晒，每一根都摆放的间距分明。
所有的工具，都被擦的锃亮，分门别类的挂在工具墙上，没有一丝杂乱。
这场景不像仓皇撤离，反而像是有洁癖的工匠刚收工离开。
张默说对了。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早就准备好，等着他们来踩的空城陷阱！
“大人！”一名校尉快步跑来，神色紧张的报告，“所有房间都搜遍了，别说活人，连一只老鼠都没看见！”
沈炼没说话，只是向前走了几步。一股刺鼻的味道，比昨晚在酒窖里闻到的硫磺味还要浓烈，钻进他的鼻腔。
这味道里，混著硫磺、烈醋，还有一种他说不出的草药气味。
是清洗的味道。
是销毁证据的味道！
敌人不但撤了，还在撤走前，进行了一场彻底到反常的大扫除。他们试图抹去这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尤其是那些看不见的痕迹。
这股味道，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线索。
沈炼走到一个巨大的石臼旁，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石臼内壁上用力抹了一下。手套上，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像是刚洗过。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敌人太谨慎了，谨慎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们算准了自己会来，也算准了自己会查什么。这场突袭完全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成了一场白费力气的闹剧。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坊外闪身进来，单膝跪在沈炼面前。
来人是苏筠的人，一个伪装成更夫的老者，眼神却很锐利。
“沈大人，”老者声音压得很低，但语速很快，“我们老板让我来通报一声。从子时开始，我们的人就已经封锁了太平巷周围三里内所有的水陆要道。可以确认，这期间，没有任何大规模的人员或车马离开。甚至连一个单独出巷的可疑之人都没有。”
“什么？”沈炼的瞳孔猛的一缩，“你说什么？一个人都没出去？”
“是的。”老者肯定的回答，“我们的人遍布每个角落，就算是只耗子，也别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这御墨坊里的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凭空蒸发！
沈炼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了全身。
御墨坊上上下下，从管事、账房到护院、工匠，至少有上百号人。上百个大活人，在被完全封锁的情况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怎么可能！
这一刻，他终于深刻的理解了张默口中的鬼神面具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又加上张默提前的预判，他恐怕真会怀疑是鬼神在作祟。
这座御墨坊，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坊！
沈炼站在空旷而整洁的工场中央，环视著四周。刺鼻的硫磺味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张默的计划是三路并进。
现在，他这动静最大的一路，已经彻底扑空，成了敌人的笑话。
那么，希望就只剩下那最后一路了。
那个此刻应该正身处御墨坊地底深处，沿着那条被遗忘的水道，逆流而上的身影。
“所有人，听令！”沈炼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场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封锁现场，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离开半步！”
他要守住这个空坊，为那个可能找到真相的人，守住退路和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