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缓缓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任由它们带着一股铁锈和油污混合的怪味掉落在地。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坐在停尸房门口的石阶上,一股疲惫感让他浑身都使不上劲。
院门外,沈炼的背影如同磐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但那稳固的站姿,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支撑,为张默创造了一个可以心无旁骛进行思考的环境。
张默的大脑飞快运转,回放著案发以来的每一个细节。
线索一:诡异的霉斑。它藏在号舍最阴暗潮湿的墙角,颜色灰黑,散发著一股甜腥味。这是物理上唯一可触摸的异常。
线索二:幸存举子的共同幻觉。他们都看到了考卷上的圣人言扭曲、融化、变成哀嚎的人脸,都听到了在脑中回响的低语。在“见鬼”之前,他们都出现了头晕、眼花的生理前兆。
线索三:一具“会说谎”的尸体。死者王麟,体表无伤,体内无毒,所有生理指标都指向了惊骇致死。那颗因过度刺激而骤停的心脏,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关于毒物的假设。
霉斑、甜腥味、幻觉、干净的尸体
这几条线索散乱无章,他能感觉到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联系,却始终找不到那片能够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的关键。
尸体没有说谎,它只是忠实地记录了死亡那一刻的生理状态。
那么,说谎的,是自己的认知。
一定有一种自己尚未理解的杀人方式,能够绕开所有常规的检验手段,制造出这场天衣无缝的鬼神索命案。
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正午的阳光变得毒辣,毫无遮挡地照射在他身上,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也让他的心绪变得更加烦躁。
他下意识地从勘查箱里取出一叠物证,那是从死者王麟号舍里带出来的那几张考卷。他随手抽出一张,本能地想举起来,挡住那令人心烦的阳光。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然而,就在他将那张薄薄的宣纸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纸背的一刹那,异变发生了。
他的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异象。
在那张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纸上,那些用墨汁写就的黑色字迹,边缘处,似乎泛起了一层极为微弱的七彩光晕。
那光晕极淡,就像雨后湿滑的青石板上,偶然滴落的一滴灯油,在特定的角度下才会折射出的光彩。如果不仔细看,或者光线稍弱,就根本无法察觉。
张默的呼吸,在这一刻猛然停住了。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考卷移到眼前。他调整著纸张与阳光的角度,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些墨迹。
没有错!
他又看到了!
每一个墨迹的边缘,都附着著那层诡异、美丽,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七彩光晕!
这不是墨的问题,他之前已经检查过砚台里的墨汁。更不是纸的问题。
那么,这层光晕,只能来自于一种附着在墨迹之上,或者说,被混入了墨汁之中的,某种未知的微粒!
他一下子想通了!
霉斑!
墨迹!
致幻!
死亡!
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瞬间被那道七彩的光晕,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彻底串联了起来!
他猛地从台阶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过猛,甚至带倒了身边的勘查箱,里面的各种工具叮叮当当散落一地。但他对此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攥著那张考卷,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想通了!他全都想通了!
凶手,根本就没有进入那间密室!
真正的“毒药”,也根本不是通过食物或者饮水投入的!
那个“无形的凶手”,从一开始,就被那些举子们,亲手研磨进了自己的砚台里!
墙角的那片灰黑色霉斑,根本不是普通的霉菌!它是一种能够产生孢子的特殊真菌!而那些微小到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孢子,通过某种方式,被人为地混入到了供给贡院举子们使用的墨块之中!
当举子们在密闭的号舍中,点燃蜡烛,俯首在书案上,将墨块加水研磨时,那些潜藏在墨汁里的真菌孢子,便会随着水汽的蒸发,弥漫在整个狭小的空间里。
他们每呼吸一次,都在将这些“魔鬼的种子”吸入自己的肺里!
这些孢子本身无毒,所以银针试不出来。它们进入血液循环,最终抵达大脑,才会释放出它们真正的獠牙——一种强烈的,作用于神经的致幻毒素!
这种毒素,能够扭曲人的视觉和听觉,让大脑产生最深沉的恐惧。所以,举子们会看到扭曲的圣人言,会听到冤魂的低语。因为他们看到的,正是毒素的源头——那张写满了字迹的考卷!
这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为什么所有人都出现了相似的幻觉!
为什么所有人都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那正是真菌孢子本身的味道!
为什么尸检找不到任何毒物残留——因为致命的不是毒物本身,而是毒物引发的幻觉,以及由幻觉导致的极度恐惧,最终造成了受害者自己的心脏因不堪重负而骤停!
尸体没有说谎,它只是讲述了死亡的结果。而自己,终于在阳光之下,窥见了那个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这不是鬼,也不是神。
这是一种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认知的,堪称“降维打击”的谋杀手段!
“阳光下的魔鬼”张默喃喃自语,他手中的考卷不再是物证,而是一个宣告,一个向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发出的挑战书。
站在院门口的沈炼,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猛地回头,只见张默失魂落魄般地站着,眼中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亮。那是一种猎人终于发现传说中那头狡猾无比的猎物踪迹时,才会有的眼神。
挫败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自信。
张默迅速收拾好地上的工具,将那张关键的考卷和所有采集到的样本,都小心翼翼地分类装好。
他走到沈炼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我们走,离开贡院。”
沈炼有些意外:“回府衙?”
“不。”张默的目光投向了金陵城的某个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去找一个能帮我抓住这只‘魔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