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攥著那张考卷，大步走出杂物院。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他身上那股颓废劲儿一扫而空。
沈炼紧跟在后，步子很稳，目光警惕的扫过四周。他虽然还不清楚张默发现了什么，但看对方突然亮起的眼神，就知道有结果了。
那个困扰所有人的鬼，已经被他抓住了尾巴。
院子外，那群官员和差役还聚在远处小声议论。他们看见张默出来，脸上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一丝看好戏的讥诮。
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仗着太孙的金符闯进停尸房，折腾了半天，最后肯定是灰头土脸的出来。毕竟，那可是连府衙最有经验的仵作都束手无策的谜案。
然而，他们看清张默的表情后，议论声一下就停了。
他脸上没有半点沮丧，更不见他们预想中的狼狈。那个年轻人只是平静的走着，眼神甚至没在他们身上停一下。
这是一种彻底的无视。
仿佛他们这些官场的老油条，在他眼里跟路边的石子没什么两样。这种被忽略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嘲讽都让他们难受。
为首的年长官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刚被蟠龙金符吓得不轻，此刻强撑著站起来，想说几句场面话挽回点面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敢上前。
张默那平静的眼神扫过来时，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张默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沈炼，从这群僵在原地的官员身旁径直走过。两人就在无数道惊疑、错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贡院。
“大人那那位大人他是查到什么了吗？”一个年轻差役颤抖的问。
“闭嘴！”年长官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回头骂道，“不该问的别问！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嘴上虽然骂得凶，他望向张默背影的眼神里，却满是忌惮和害怕。
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恐怕真的从那具“会说谎”的尸体上，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金陵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中快速穿行。
车厢内，张默小心的将那张关键的考卷，以及所有采集到的样本，分门别类的放进勘验箱里。
沈炼坐在对面，看着张默专注又有条理的动作，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去府衙吗？”
“不去府衙。”张默头也没抬，声音很冷静，“这事已经超出了府衙能处理的范围。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
沈炼皱了皱眉，脑子里闪过几个名字，又觉得都不合适。
他看着张默从怀里又拿出一枚小巧的竹哨，递到车窗边，吹出了一段不成调的古怪音节。那声音很轻，刚传出车窗就被街市的喧闹盖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张默才靠回车厢的软垫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连续高强度的勘查和思考，让他的精神一直紧绷著。直到此刻，彻底想通了所有关节，才感到一阵疲惫涌了上来。
沈炼看着他有点发白的脸色，将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
“大人，那个鬼到底是什么？”
张默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沈炼，你相信一粒看不见的灰尘，能杀人吗？”
沈炼愣住了，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灰尘？杀人？这听起来比鬼神还荒唐。
“大人说笑了。灰尘到处都是，要是能杀人，这世上恐怕早就没人了。”
“我没有说笑。”张默的眼神变得很严肃，“如果那种灰尘，是一种魔鬼的种子呢？”
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沈炼，决定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
“我们都想错了。凶手从来没有进过那间号舍，毒药也没有被下在饭菜或水里。”
张默拿起一块备用的墨锭，在沈炼面前晃了晃。
“真正的凶器，是它。”
沈炼的瞳孔猛地一缩：“墨？”
“准确说，是混在墨里的东西。”张默的声音压的很低，像是在说一个禁忌的秘密，“墙角的那片霉斑，不是普通的霉菌。它会散播出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种子，我叫它孢子。这些孢子被人收集起来，混进了做墨的材料里。”
“当王麟他们点上蜡烛，在闷热的号舍里研墨时，这些种子就会随着蒸发的水汽，飘在空气里，被他们吸进肺里。”
“种子本身不致命，所以尸检发现不了任何毒物。可一旦它们进入人的身体，就会放出一种能影响心智的毒素，让人产生幻觉，看见心里最怕的东西！”
“所以，他们才会看到圣人言变成恶鬼，才会听到索命的低语。他们不是被鬼吓死的，是被自己脑子里的恐惧，活活吓停了心脏！”
张默说完，车厢里安静的可怕。
沈炼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握著腰间木棍的手，因为太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上过战场，闯过江湖，可张默说的这种杀人方式，他想都想不到。
不用刀，不用剑，甚至不用接触，只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吸入一点“灰尘”，就能要人命。
这哪里是什么杀人手法，这分明是鬼神才有的手段！
“那那阳光下的”沈炼想起了张默在停尸房院子里的那个奇怪举动。
“那些孢子或者说毒素，附着在墨迹上，在阳光照射下，会产生一种很微弱的七彩光晕。”张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个幕后黑手，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手段，会栽在最普通的光线下。”
马车缓缓停下。
“大人，地方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这里是秦淮河畔一家顶级的茶楼“晚香楼”。
张默和沈炼刚下车，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就立刻迎了上来，恭敬的躬身行礼：“二位贵客，楼上雅间已经备好。”
管事领着两人，穿过喧闹的大堂，直接上了三楼一处最清静的临水雅间。
推开门，一股清幽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子，正静静的坐在窗边，面前的茶几上，一炉熏香，一壶新茶，雾气袅袅。
正是苏筠。
她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你来了。”苏筠回头，清冷的目光落在张默身上，看到他略显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神时，便知道事情有了突破。
“我需要你的帮助。”张默没有客套，开门见山。
苏筠示意两人坐下，亲手为他们斟满茶水：“说。”
张默将勘查箱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那张考卷。
他没有多说，只是走到窗边，迎著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将考卷举起。
苏筠的目光很敏锐，几乎是在阳光穿透纸背的一瞬间，她就注意到了那墨迹边缘泛起的，像油花一样的诡异光晕。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神情微变。
“这是”
“魔鬼的种子。”张默缓缓的放下考卷，将自己的推理，用最简单的话，完整的说了一遍。
随着张默的讲述，苏筠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她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里，头一次有了波澜。
当张默说完最后一个字，她长久的沉默著，端起茶杯的手指，都因为心里的震动而微微收紧。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而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针对这次科考所有举子的无差别攻击？”苏筠的声音有些发干，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件事背后那让人发冷的图谋。
“是。”张默点头，“所以我需要你。第一，我需要一个绝对隐蔽且环境可控的地方，我要亲自培育这种真菌，用动物做实验，把这个‘鬼’的真身，摆在所有人面前。第二，我需要你动用你的情报网，帮我查清，这种诡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来自哪里。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立刻去查，这次贡院所有的物料供应，特别是墨锭，它们的源头，究竟是哪里！”
张默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三个要求。
苏筠静静的听着，眼中的震惊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冷静和果断。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
“明白了。”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城南有一处废弃的前朝勋贵酒窖，在地下，恒温恒湿，足够隐蔽。我马上让人清空，按你的要求改造。”
“至于情报，我会启用一条我自己都很少动的线。或许，他们能认出这‘魔鬼的种子’。”
“供应科考的墨锭，一直出自专供皇室的‘御墨坊’。这条线，我会亲自去查。”
她安排得又快又好。
张默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听完这么大的事，她非但没乱，反而几句话就安排好了一切，心里不由佩服。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他有他的法子，她有她的路子。两人联手，不管藏在暗处的是什么东西，他都有信心把它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