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被朱瞻基最后那几句话冻得结结实实。
一个读书人,用自己的血写下“圣人言,鬼神判”,然后一头撞死在考场。这已经不是什么悬案,而是有人用一条命,向整个大明朝的科举规矩下了战书,更是要动摇所有读书人信奉的圣人道理。
张默立刻就懂了这案子的分量。这比“烛龙”搞暗杀还毒,暗杀只是杀人,这案子,是要诛心。
“殿下,”张默的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这事太大了。贡院里头,主考官、副考官、巡察御史,个个都是朝廷大官。我官小人微,怕是进去都难。”
他没推辞,直接说出了最实在的难题。他可不是什么愣头青,知道在官场上,没身份没授权,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白搭,根本没人听你的。
朱瞻基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一点也不意外。他转过身走回书案后面,从一个上了锁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令牌,不像金子也不像玉,通体暗金色,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令牌上没刻官职,也没刻标记,只有在光线下换个角度,才能看清上面刻着一条盘著的龙,龙身子藏在云里,龙头却微微扬起,有股看不起天下的劲儿。
这设计,看着内敛,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这是我的私印金符,”朱瞻基把金符递到张默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没法拒绝的威严,“它不是官印,调不动千军万马。但在金陵城这块地方,尤其是在贡院,见此符,如见孤!”
“见此符,如见孤!”
这六个字,像座山一样,一下子砸在了张默心头。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金符,一股冰冷的金属感就顺着手臂传了上来,让他心里一激灵。
这枚小小的金符,代表的不是权力。朱瞻基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了一部分在张默身上。
“贡院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我的老师。副考官,也都是翰林院的老家伙。他们不管有多古板,都认得这枚金符。”朱瞻的高目光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从你进贡院开始,里头所有的兵、官、衙役,你都能使唤。我的剑,先借给你用!”
他停了停,话风一转,声音更冷了。
“但你记着,剑能杀人,也能伤自己。这金符能让你在贡院里随便走,可一旦你搞砸了,或者走错了路,它就会变成一块石头,把你拖进深渊。你办的是我的私事。功劳,我记着;出了事,你自己一个人扛。你,明白吗?”
张默慢慢攥紧了手里的金符,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本来很稳的心跳,也忍不住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是在对赌。朱瞻基赌他的本事,他赌自己的前程和性命。赢了,一步登天,能得到未来皇帝的绝对信任;输了,就得粉身碎骨,说不定还会连累周围的人。
“卑职,明白。”
他没再说任何漂亮话,只是小心地把金符揣进最贴身的怀里,然后对着朱瞻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张默走出观云轩别院时,天已经大亮,但空气里的寒意好像更重了。
巷口站着一道身影,一动不动,正是等在那里的沈炼。他换了身最普通的青灰色短褂,像个仆人,腰上那把显眼的绣春刀也不见了,换成了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棍,看着就像大户人家的护院。
可他身上那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气,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光是站在那,就让周围三丈内没人敢靠近。
看到张默出来,沈炼马上迎了上来,眼神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张默脸上,想从他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张默下意识地把手按在怀里金符的位置上,这个小动作,让他神情里透出一丝紧张。他刚准备开口,沈炼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沈炼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张默的衣服,死死盯住了他怀里金符的轮廓。他是锦衣卫百户,可能不认得所有皇亲国戚的私人玩意儿,但他对龙的气息,对那种只有皇室顶层才有的权力象征,有种野兽一样的直觉。
他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不是圣旨,也不是官印,那是一种比这些重要得多的东西——是私人的、绝对的、不容反驳的信任!
沈炼心里咯噔一下,掀起了大浪。他本以为,自己护着的是个能查明真相的聪明人,是个能帮他洗掉冤屈的希望。现在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护着的,竟是个已经被未来的君主,亲自“递了剑”的棋手!
张默在这盘新棋局里的分量,一下子被拔高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地步。保护张默,不再只是沈炼自己的事,更是在保护太孙殿下布下的一颗关键棋子。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那股偏执的保护欲,烧得更旺了。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之前那点因为要假扮仆人而带来的不自在,也一下子全没了。
张默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炼神情的变化,但他没多问。他只是点了点头,沉声说:“走吧,去贡院。”
“是,大人。”沈炼低下了头,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得心甘情愿。
江南贡院就在秦淮河边,本来是天下读书人心里最神圣的地方。可现在,这片巨大的建筑,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杀气笼罩着。
贡院正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穿着重甲的京营士兵。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手里的长戟闪著冷光,把所有想靠近的百姓都赶到百丈开外。原本热闹的街上,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死一样安静。
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守在门口,一个个脸色惨白,跟死了爹娘一样,不时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看向贡院里面的眼神里全是害怕。
张默带着沈炼,坐着一辆普通马车来到大门前时,立刻被两把交叉的长戟拦住了。
“站住!贡院奉旨戒严,谁都不准进!”一个带头的队率大声喝道。
一个负责外围的贡院主事也赶紧跑了过来,他上下打量著穿布衣的张默和仆人打扮的沈炼,满脸不耐烦和看不起。
“哪来的野小子?没看见这里封了吗?快滚!再不滚,当冲撞禁地抓起来,杀了都不用负责!”
张默没理他的叫唤,只是平静的从怀里,慢慢拿出了那枚暗金色的蟠龙金符,托在手心。
他没说话,但那金符在太阳下反射出的幽光,比任何话都有用。
那个主事脸上的不耐烦一下就僵住了,他定睛一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的脸瞬间就白了,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额头死死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卑卑职参见参见”他哆哆嗦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那个京营队率虽然不认得金符,但看见朝廷命官吓成这样,也立刻明白眼前这人身份高得吓人,连忙带着手下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
整个大门前,一下子鸦雀无声。
那主事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再也没了刚才的嚣张劲儿。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亲自为张默牵过马车的缰绳,腰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发颤,恭敬到了极点。
“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请大人入内,请大人入内!”
张默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下了马车。沈炼则像个不出声的影子,紧跟在他后面。
在所有士兵和官员又敬又怕的目光里,两人穿过了高大的辕门,踏进了这座贡院。
一步之差,仿佛就是两个世界。
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空气里混著一股怪味儿,有墨香,有纸张的潮气,还夹着一股说不清的酸腐味,像是积攒了太多恐惧,都发酵了。
眼前,是几千间排得整整齐齐,像蜂窝似的号舍。一条条窄长的巷子,把这片巨大的建筑切成无数个方块,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本该是读书声不断的科考圣地,此刻却死气沉沉,听不到一点人声,连风吹过屋檐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太阳明明就在头顶,却照不散巷子深处的浓重阴影。
这里不像是个考场,更像一个给死人准备的,巨大又空旷的坟场。
张默停下脚步,静静感受着这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他身后的沈炼,则本能地把手按在了腰间的木棍上,眼神变得像老鹰一样锐利,警惕地扫视著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他虽然感觉不到什么鬼气,但他能感觉到危险,一种看不见的、要命的危险,就藏在这片死寂里。
风,穿过空无一人的号舍,发出呜呜的哭声。
鬼神的游戏,已经开始了。而他们,是第一批踏上棋盘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