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总算停了,金陵城起了层薄雾,天气有点冷。
一辆青顶小轿在皇城东边一个偏僻巷口停下。张默理了理身上的布袍下了轿,一个东宫的内侍早就在等著了,领着他穿过几条走廊,到了一处叫“观云轩”的别院。
这里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就是几根竹子,一张石桌,看着很清静。
内侍把张默带到书房门口,弯腰退下了,小声示意他自己进去。
张默吸了口气,推开了门。
书房里点着檀香。有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副棋盘前。他穿着件普通的月白色常服,戴着璞头,光看背影就有一股贵气。他对面坐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官员,正满头是汗的捏著一颗黑子,半天都下不去。
听到开门声,那年轻人头也没回,伸手从棋盒里夹起一颗白子,想都没想,啪的一声落了下去。
动作很随意,却透著一股掌控局势的自信。
“王大人,该你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中年官员身子一抖,手里的棋子差点掉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张默,又看了看棋盘上已经输定的局势,最后苦笑着站起来,对着那年轻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殿下的棋艺太高了,臣认输。”
“下棋而已,王大人不用放在心上。”年轻人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张默的目光正好和他对上。
这人正是当朝皇太孙,朱瞻基。他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长得很好看,眼神很深,嘴角带着点笑,看着挺温和,但眉眼间那股气势,让人不敢小看。
“你就是张默?”朱瞻基的目光落在张默身上,上下打量着他。
“刑部司务,张默,拜见太孙殿下。”张默弯腰行礼,态度平和。
朱瞻基挥挥手,让那个姓王的官员下去了,然后指了指刚空出来的位子,对张默说:“坐。会下棋吗?”
这邀请来得突然,张默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没推辞,平静的在朱瞻基对面坐下。
“会一点。”
朱瞻基笑了笑,示意张默拿黑子先走。两人没再多说,屋子里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
棋盘上,很快又厮杀起来。
张默下棋很稳,一步一个脚印,虽然先手,但不急着抢地盘,而是先把自己角落守好。
朱瞻基的白棋完全是另一个路子,下得很随和,但总能钻进张默意想不到的空子里,看着像是随便下下,其实招招都带着杀气。
棋下到一半,屋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朱瞻基一边落子,一边好像随口问道:“张司务,你觉得这棋局里的先手,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看着是问下棋,其实是在问政事。
张默的视线落在棋盘上,脑子飞快转动,想了片刻后回答:“回殿下,下棋的先手,关键在于定规矩,而不是抢地盘。”
朱瞻基拿着棋子的手停了停。这个回答,他没料到。朝里的大臣们说起先手,说的都是“先下手为强”、“抢占要地”,从没人说是“定规矩”。
“哦?说说看。”他来了兴致。
张默很平静的解释道:“占地盘只能得意一时,早晚被人抢回去。但要是你先定了规矩,让后面的人都得按你的规矩来玩,那不管棋局怎么变,最后都跑不出你的手心。这才叫占了先手。”
朱瞻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手里的白子一落,棋风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像一把刀直接插向张默黑棋的中心。
“说得好。那我再问你,律法和皇权,哪个更重要?”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也更要命。说皇权重要,是臣子的本分,但显得平庸;说律法重要,又有把律法放在君王头上的意思,是大不敬。
张默好像没注意到话里的坑,他的棋路也跟着变了,从防守转为进攻,在另一边和白棋杀了起来,嘴里则慢悠悠的回答:
“殿下,皇权和律法分不开。律法靠皇权才能立起来,皇权也得靠律法才能稳固。律法没了皇权撑腰,就是废纸一张。可皇权要是没了律法管着,也容易出乱子,坐不稳当。所以这两个东西,是互相依靠,谁也离不开谁。”
这番话,让朱瞻基又一次沉默了很久。他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神变得更深了。
张默的回答,不光躲开了陷阱,还说出了一种他从没听过,但又让他觉得很有道理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张默只是个会查案的“能吏”,一件好用的工具。现在看来,这人心里的东西,远不是一个小小的司务能装下的。
“最后一个问题,”朱瞻基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落下一子,棋盘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复杂的局面。“要是有个能干的臣子,为了救一城的百姓,不得不违抗朝廷的律法,甚至骗了皇上。事后,百姓是救下来了,但律法被破坏了,皇上的面子也没了。你说,这个人是该赏,还是该罚?”
这个问题,直接戳到了做臣子的死穴——忠君和爱民起了冲突,该怎么办。
张默看着棋盘,没有去解那个死结,而是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落下了最后一子。
“回殿下,赏他还是罚他,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很稳。
“真正该做的,是该去想,为什么会让他碰上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是律法本身有问题,还是朝廷的命令不合情理?臣觉得,一个好皇上,一个好朝廷,就不该让手下的人这么为难。与其事后去追究他,不如早点把规矩定好,让忠臣做事有法可依。这样一来,君臣才能一条心,天下才能太平。”
他这最后一子落下,棋盘上本来紧张的死局,居然因为这颗闲棋,瞬间被盘活了。黑白两条大龙,谁也吃不掉谁,最后成了个平局。
和棋!
朱瞻基愣愣的看着棋盘,又抬头看看张默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欣赏。
“哈哈哈哈”
“说得好!‘不该让手下的人这么为难’!好一个张默!”
朱瞻基站起身,亲自给张默倒了杯茶,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你的本事,不该只在验尸堂里埋没了。”
他把茶杯递给张默,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表情变得很严肃。
“孤今天请你来,确实有件特别棘手的案子,想让你来办。”
朱瞻基走到窗边,望着皇城外贡院的方向,慢慢开口。
“江南贡院开考三天了。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有考生在号舍里发疯,撕自己的考卷,拿头撞墙,嘴里说著胡话,都说考卷上的圣人文章变成了厉鬼,要他们的命。”
“昨天晚上,事情更严重了,一个考生在自己的号舍里,用自己的血,在墙上写了六个字——”
朱瞻基转过头,一字一顿的说,声音冷得吓人。
“圣人言,鬼神判。”
“写完这六个字,他就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现在,贡院里头乱成一团,几千个考生把号舍当成了鬼屋,谁都不敢再进去。主考官也没办法,只能说是里面有‘瘟疫’,把贡院封了,但闲话已经传出来了,说是老天爷在警告,指责太子殿下德行不够,才招来了这种不吉利的事。”
“张默,”朱瞻基的眼神变得很锐利,“孤不管这是真有鬼,还是有人在搞鬼。我要你进贡院,给孤一个答案。你得把这件鬼神的事,给孤办成一件人间的案子,用你的法子,把背后的人给孤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