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门户。晓税s 耕欣醉哙”
这四个字一出,陆远浑身一颤,看向刑架上的林沐。
林沐的脸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麻木,神情古怪得让陆远看不懂。
门外,贴门偷听的沈炼身体僵住了。
沈炼办了这么多案子,杀人动机无非财、色、权三样,他从没想过,有人杀人是为了“清理门户”。
这四个字意味着一个纪律森严、不容背叛的组织。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案子是那个藏在帝国阴影里的大组织在清理内部。
张默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他盯着林沐,等著对方把真相全盘托出。
“她想走,你就杀了她。这就是听潮阁的规矩?”张默的语气很平淡。
林沐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微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不懂你不懂她对听潮阁有多重要”
“她是听潮阁在应天府的核心。媚香楼就是我们的情报来源,每天有多少达官贵人,多少商贾走卒在那里进出?又有多少机密,在喝高了的时候被说出来?”
“如烟她很聪明。她能从一句醉话里,听出兵部的粮草动向。能从一个商人的抱怨中,分析出朝廷盐税的变动。她送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很准。”
林沐的声音发颤,语气里却有一丝骄傲。
“我用蓝颜知己的身份陪在她身边,说是保护,其实是联络。她收集情报,我负责传递。我们我们合作了五年。”
“五年。”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五年里,我看着她从一个不懂事的姑娘,变成秦淮河畔有名的花魁。也看着她脸上的笑越来越少。我知道她累了,每天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谁也受不了。”
“我劝过她,再坚持一下,等到大潮再起的那天,我们就能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可她等不及了。”
林沐垂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大概半年前,她开始跟我抱怨。说不想再看那些恶心的嘴脸,不想再听那些假话。她说攒够了银子,想离开应天府,去江南买个小院,养几只猫,种一架葡萄,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
陆远听到这里,喉头有些发紧。
对风尘女子来说,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归宿。
“我当时只当她是说胡话,就骂了她,提醒她我们身上背负的仇恨。我告诉她,组织的规矩就是,只有战死,没有退出。我以为她会懂。”
“可我错了。我没想到,她那么想要自由,也没想到,仇恨对她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张默静静的听着,一个关键问题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是什么事,让她下定决心非走不可?”
林沐的身体猛的一僵。
他突然睁开眼,死死盯着地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是一次交接。”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案发前十天,我奉命在听雨轩,跟一个从北平来的清道夫交接。那人刚处理完一个暴露的联络点,带回了信物。”
“当时如烟正在梳妆,我借口送她新做的珠钗,站在她身后,跟那个坐在茶桌旁的清道夫用眼神完成了交接。他把一枚沾著暗红色血迹的旧发簪放在桌上,我把一支新珠钗推了过去。这就代表旧的联络人被处理了,新的联络人到位。”
“但我们都忘了,她的镜子正对着我们。”
“她什么都看见了。她看见了那枚发簪,那是上一任应天府情报负责人的东西,那个女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林沐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透著悔恨。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她对我还是那么温柔,但眼神不一样了,里面全是恐惧。她彻底明白了,我们这种人没有退路,只有死路。她知道自己早晚会跟那个女人一个下场。”
“从那以后,她悄悄把她保管的听潮令,从我们都知道的床下暗格里拿出来,藏到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直到案发那天晚上。”
林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天晚上,是李谦先见的她。他们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李谦大概亥时初离开。然后,她就约了我。”
“我按时从后巷的秘道进入绣楼,她已经让丫鬟都退下了,只留我一个人在房里陪她喝酒。她喝了很多,眼神迷离的看着我,忽然笑了。”
“她说,‘林沐,这五年,辛苦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要摊牌了。”
“果然,她放下酒杯,眼神一下子就清醒了。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走了。听潮令在我手上,我要用它换我的自由。你是来取它,还是来取我的命?’”
陆远只觉得呼吸一窒。
林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拿我们五年的感情做赌注,赌我不会为了组织的规矩杀她,赌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可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组织的规矩,任何知道核心机密又想脱离的人,都是叛徒,必须清除。不管他是谁。”
张默的目光很沉,他知道,这才是最符合逻辑的真相。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笑着,好像在说天气一样,继续劝她,给她讲我们未来的好日子。可我的心里,却乱成一团。”
“杀了她,我就亲手杀了我放在心里的女人。”
“不杀她,她万一拿着听潮令消失,或者被锦衣卫盯上,我们在应天府经营了十年的情报网就全完了!几百个兄弟,都会跟我父辈一样家破人亡!”
“我没得选我真的没得选”
林沐再也控制不住,低吼起来,眼泪和鼻涕流了满脸。
“最后,她喝醉了,或者说,是心累了。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嘴里还念叨著,要去江南,要去买宅子”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从发髻里,拔出了那根钢针。”
刑讯室里一片死寂。
陆远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听。
门外,沈炼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他的脸上,没了平时的暴躁,只剩下一片阴沉。
“我扶着她,让她保持着趴睡的姿势,从她后颈的发根处,把钢针刺了进去”林沐的声音变得空洞,“她走的时候没感觉到痛苦。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杀了她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听潮令。我撬开床下的暗格,里面是空的。”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都凉了。我中计了,我输了。我不敢耽搁,必须马上处理尸体离开。就在我准备先走的时候,我看见了桌上李谦喝过的银酒壶,还有他忘在枕边的香囊。”
“一个嫁祸的好对象。一个念头立刻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什么都不用多做,只需要把如烟的尸体处理掉,房间里的一切就都是指向李谦的证据!”
“我逼自己冷静。我扫了一眼房间,看见了角落里装衣服的大藤箱。我把如烟抱起来,她很轻。我把她蜷著放进藤箱,用她的衣服盖在上面,看起来就是一箱脏衣服。”
“我没走正门。听雨轩的衣柜后面有条秘道,直通后巷,是给那些王公贵族准备的。这是媚香楼的机密,只有花姨和少数几个大客知道。我作为联络人,当然也知道。”
“我确认秘道没人,才把藤箱搬进去,从后巷悄悄离开。花姨为了不得罪那些大人物,就算被锦衣卫抄家,也绝不敢说出秘道。我赌的就是她不敢说。”
“我的马车就停在秘道出口不远的巷子里。我把藤箱搬上车,自己坐上车夫的位置,亲自驾车,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奔去。”
“我沿着河岸,专门找了一处最偏僻、最黑的芦苇荡。我把她从箱子里抱出来,最后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脸很安详。”
“我把她轻轻放进冰冷的河水里,看着河水慢慢淹没她”
“做完这一切,我像疯了一样驾车逃跑。我以为我做的一切天衣无缝,利用了真实的现场,伪造了意外,就算官府查,也只会把矛头指向汉王府。”
“可惜,我算错了一件事。”林沐半抬起头,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怪笑,“我没想到,听潮令没找到,却把媚香楼后院的泥土和她房里地毯的毛,带到了我马车上。我更没想到,我会输给你这样一个连车轮上的泥都不会放过的人。”
林沐说完,整个人就瘫在刑架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陆远呆呆的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一桩风月案,背后竟牵扯到二十年前的宫廷旧事和这么沉重的仇恨。他感觉自己以前对官场的认识,全都被打碎了。
张默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有些发闷。
案子虽然破了,但他高兴不起来。他看着那个瘫在刑架上的男人,知道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