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声在诏狱里回荡,渐渐变成粗重的喘息。
钱凡的身体软了下去,顺着铁链滑落,瘫在刑架上,只有手腕的镣铐还吊着他。
他眼神空洞,没了之前的从容,也没了赴死的决绝。那张脸上,一片死灰。
他的一切伪装和信念,都被桌上那枚小小的黑色棋子和那句话彻底击碎了。
一旁的陆远,还没从刚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他张著嘴,看看崩溃的钱凡,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张默,脑子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默没理陆远的震惊,也没看钱凡的惨状。他走到审讯桌前,拿起那枚听潮令,在指尖轻轻摩挲。
“听潮阁。”
他轻声吐出这三个字。
刑架上的钱凡身体猛的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的抬头,看着张默手里的棋子,眼神悲凉。
“听潮阁”
他喃喃的重复,声音沙哑,带着自嘲。
“是啊听潮阁其实哪还有什么听潮阁有的,不过是一群不肯认命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张默的肩膀,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声音变得很飘忽。
“我们真正的家,我们的一切早在十年前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忏悔。兰兰文穴 蕞新彰截庚鑫快
“十年前?”陆远下意识的问了一句,马上反应过来,脸一下就白了。
永乐十年往前推十年,那是建文四年,靖难之役的终点。
那一年,燕王朱棣的军队攻破应天府,皇宫燃起大火,年轻的建文皇帝下落不明,无数忠于他的大臣或自尽,或被新朝清算,血流成河。
那是这个王朝的一道深疤,是新朝所有官员都不愿提起的禁忌。
此时,诏狱的铁门外,沈炼的身影钉在了原地。
他没有走远,就在门外静静的听着。
当他听到“十年前那场大火”时,按在绣春刀刀柄上的手猛的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脑中出现,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难道
诏狱内,张默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像个耐心的听众,引导著钱凡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不是钱凡。”
张默这不是在问,是在陈述事实。
钱凡惨笑一声,泪水混著汗水从脏污的脸颊滑落。
“钱凡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在阳光下行走的影子。”他抬起头,看着摇曳的火光,眼神迷离,“我真正的名字,叫林沐。我爹,是建文朝的户部侍郎,林正清。”
林正清!
听到这个名字,陆远踉跄著后退一步,差点撞在墙上。
这个名字他太熟了!
在刑部的旧案卷里,这个名字被列在建文朝奸党逆臣名录的前列!据说,城破那天,林正清穿着朝服在家中自焚,全家三十多口人,一个都没跑掉。
可现在,他的儿子,竟然就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门外,沈炼的呼吸也停了一下。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桩普通的风月谋杀案,在这一刻,性质完全变了!
“那年,我二十二岁。”钱凡,不,林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悲凉,“爹早就料到了结局。城破前,他让家里一个忠心的老仆带我从狗洞爬出去,藏在城外农家。”
“那天晚上,我躲在草垛里,看着应天府的方向,火光把半个天都烧红了。我知道,我的家,没了。爹娘,兄弟姐妹,都没了。”
他的声音在抖,但没有哭嚎,只有一种死一样的平静。
“后来,老仆带着我一路乞讨流浪。我亲眼看到,那些忠于建文皇上的叔伯们被悬赏追杀,人头一个个挂在城墙上。他们的家人也被连累,男的充军,女的卖进教坊司,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我们就这样躲在阴沟里,苟延残喘,连名字都不敢提。”
张默静静的听着,他能想象,一个官家少爷,一夜之间国破家亡,这种从云上掉进泥里的经历,足够扭曲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那听潮阁,是怎么回事?”张默问道,他的问题总能切中要害。
林沐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好像给了他一点力气。
“老鼠,也会想念阳光。”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点光,一种混著骄傲和疯狂的光。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并没认命,都改名换姓,散落在各地。有人像我一样经商,有人考了功名进了官府,还有人藏在市井里当个普通人。”
“五年,我们用了整整五年,才重新联系上彼此。”
“我们在钱塘江畔结盟,取钱塘江大潮终有再起之日的意思,立下了听潮阁。我们约定用商号做掩护,在全国建起情报网来积蓄力量,同时搜罗忠义之士,就等著时机一到,为先帝复仇,为天下讨个公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门外,沈炼的脑子嗡的一下。
建文旧臣,地下组织,全国情报网这不只是谋反,这是在掘大明朝的根!
他身为锦衣卫百户,负责监察百官,刺探谋逆,可这样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运作了五年,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多大的失职!一旦被皇上知道,他肯定跑不掉!
这一刻,沈炼再看那扇铁门,眼神彻底变了。
门里的不再是个讨厌的刑部小官,而是一个他完全看不透的怪物。
这种手段,这种心智已经不是厉害两个字能说的了。这是个妖孽!
狱中,陆远已经吓得脸都白了,他哆嗦著嘴唇看着张默,眼神里又是敬畏又是害怕。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把张默当成一个普通的下属看了。
张默却好像没看到这一切,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林沐的脸上。
“柳如烟,是你们的人?”
林沐脸上的激动瞬间消失了,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
他缓缓的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张默,惨笑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的像被砂纸磨过。这个字,好像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她曾是听潮阁在应天府的眼睛和耳朵。”林沐的眼神变得迷离,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媚香楼是我们的据点,她利用花魁的身份,为我们收集了无数重要的情报。她很聪明,很出色,是我们的人里最好的”
他的声音顿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那为什么?”张默追问,“为什么要杀一个自己人?”
“因为她想走。”林沐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角涌出,“她厌倦了,她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她她想用手里的听潮令和她知道的所有秘密,换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过安稳的日子。”
“对于听潮阁来说,”林沐的声音充满了自嘲,“没有离开这个选项,只有忠诚或者死亡。任何想带着秘密走的人,都是叛徒,是最危险的那种。”
“所以,组织下令,让我去清理门户。”
他说出最后四个字时,全身剧烈的颤抖。那是因为亲手终结一个曾经的战友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