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拿着那枚黑棋子,悄悄回到刑部后堂时,天已经快亮了。
陆远一晚上没睡,堂里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看着比连着熬了好几夜的张默还累,可当看到张默拿出那枚棋子时,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找到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颤音。
张默点了点头,把那枚入手冰凉的棋子递了过去。
陆远一把抢过棋子,凑到烛火下反复的看。
这棋子的料子很怪,看不出是金是铁,还是石头,在烛光下泛著冷光。棋子中间的暗红色符号,形状古怪,像龙又像火。
“这这是什么东西?”陆远摸着棋子冰凉的表面,皱着眉。
他当官这么多年,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玩的棋子,什么玉石象牙的他都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料子和符号。
这东西肯定不是用来下棋的。
“柳如烟把它藏得这么隐秘,肯定是破案的关键!”陆远肯定的说完,可随即又烦躁起来,“但这到底是什么?代表了什么?”
他在后堂里烦躁的来回走动。
锦衣卫那边没了线索,刑部虽然找到了新东西,可也查不下去了,陆远心里憋得慌。
张默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催促。
他知道,陆远是应天府的地头蛇,这种事他比自己有办法。
陆远突然停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
他快步走到张默面前,压低声音说,每个字都很轻。
“有个地方,也许能认出这东西。”
“什么地方?”张默精神一振。
“秦淮河畔,观云茶楼。”陆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去找那里的老板娘,苏筠。”
“一个茶楼老板娘?”张默的眉毛微微挑起。
“她可不是个普通的老板娘。”陆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又佩服又忌惮,“这么跟你说吧,在这应天府,东厂和锦衣卫管的是朝廷上的事,而她苏筠的耳朵,听的是整个京城的私下消息。第一看书旺 庚新最全她的消息,有时候比官府的邸报还快,还准。”
“整个应天府的地下世界,就没她不知道的秘密。”
张默听完,沉默了片刻。
一个女人,能在京城建起这么大的情报网,背景肯定不简单。
“你拿着这枚棋子去找她,”陆远把棋子重新交到张默手里,表情很严肃,“什么也别多问,只让她看东西。如果她认得,自然会告诉你。如果连她都不认得”
陆远顿了顿,神情凝重。
“那这应天府,恐怕就没人能认得了。”
观云茶楼在秦淮河最热闹的地段,却出奇的安静。
一座三层木楼,门口站着两个青衣小厮,安静的对客人躬身行礼。
张默走进去时是上午,茶楼里很亮堂。
楼里客人不少,有富商也有读书人,但都安静的在雅座里低声说话。空气里是茶香,楼上有琴声,和外面的热闹完全隔开了。
这地方一看就是给大人物谈事情用的。
张默扫了一眼,柜台后的账房正低头拨算盘,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琢磨著怎么见那位苏老板。
一阵兰花香飘来,一个好听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
“这位客官,瞧着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我们观云楼吧?”
张默抬起头。
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裙,身段很好。她没化妆,但长得很耐看,眉眼清秀,头发用一根碧绿的玉簪别著。
张默心想,她应该就是苏筠。
“是我。”张默站起身,对她拱了拱手,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自己刚坐下没多久,楼里客人这么多,她就找上门来,还知道自己是第一次来,这份眼力不简单。
“客官想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新到了雨前龙井,味道不错,很解乏。”苏筠的笑容很亲切,就像一个寻常待客的热情老板娘。
“多谢老板娘,”张默没接话,而是压低声音,“我今天来是受人所托,想请您看个东西。”
苏筠听了,眼里闪过一道光,但脸上的笑没变。
“哦?是什么稀罕物件,值得客官专程跑这一趟?”她嘴上闲聊,身子却不著痕迹的侧了下,刚好挡住了旁边桌子的视线。
这个小动作,让张默对她更不敢小看。
他摊开手,掌心是那枚黑棋子。
看到棋子,苏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盯着那枚棋子,眼神里的懒散和亲切荡然无存,呼吸都停了一瞬。
张默看清了她表情的变化。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苏筠深深看了张默一眼,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就往楼上走。
张默收起棋子,跟了上去。
她把张默带到三楼一间雅室。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桌椅和香炉,墙上挂著山水画。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苏筠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已经没了笑意,全是审视。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一个朋友留下的。”张默直接说。
“柳如烟?”苏筠脱口而出。
张默眼神一凝,她不仅认得棋子,还能马上和刚死的柳如烟联系起来!这女人的情报和反应也太快了。
见张默默认了,苏筠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人群,沉默了一会。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的盯着张默。“你想知道这棋子的来历。”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不过,情报不是白给的。想从我这拿消息,得看你有什么筹码。”
苏筠突然反问,目光紧紧的盯着他:“柳如烟的死,你查到了什么?”
张默略一沉吟,决定抛出自己的筹码。
“死于亥时初刻,被一根细针从后颈刺入,一击毙命。凶手伪造了溺亡的假象。”
苏筠静静的听着,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了。
张默话锋一转,继续道:“有趣的是现场。锦衣卫在柳如烟床上发现了汉王府特制的香囊,桌上的酒杯里验出了勋贵才有的秋露白,媚香楼的老鸨也作证李谦昨晚来过。所有的证据,都清晰的指向了汉王府长史,李谦。”
“所以,沈炼把他抓了?”苏筠的嘴角勾起一抹预料之中的弧度。
“没错,”张默点了点头,然后说出了让苏筠都感到意外的判断,“一个看似完美,实则愚蠢的嫁祸之计。”
苏筠的美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是嫁祸?”
“因为线索太多,太刻意了。”张默的声音冷静而肯定,“香囊,名酒这些东西就像是有人特地在房间各处摆好了,然后挂上一块牌子,写着‘凶手是李谦’。一个真正的凶手,会想办法抹去所有痕迹。这种做法,太外行,太着急了,反而暴露了其嫁祸的意图。”
苏筠的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有道理。但这并不能洗脱李谦的嫌疑,他完全可能是与柳如烟发生争执后,慌乱之下留下的。”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张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根胡须。”
“胡须?”
“对,一根自然脱落的胡须,掉在床榻的夹缝里。通过形貌比对,确实属于李谦。”张默解释道,“这才是整个案子精妙的地方。你想想,一个处心积虑要嫁祸的人,会想到去布置一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胡须吗?他不可能知道李谦来的时候会掉胡须,更不可能精确地把它放在那里。”
苏筠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张默话中的深意,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张默继续剖析,将整个逻辑链条完整的呈现出来:
“所以,真相被分割成了三层。”
“第一层,是那些香囊、酒杯。它们太明显,太刻意,证明了‘有人在嫁祸’。”
“第二层,是那根胡须,这是凶手都不知道的微观证据。它证明了一件事——李谦,在案发当晚,确实来过柳如烟的房间。这让嫁祸变得完美,因为被嫁祸的人,确实有作案的时间和空间!”
“而最关键的第三层,”张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迷雾,声音变得低沉而锐利,“是凶手本身。一方面,他能进入房间,一击毙命,再悄无声息地带着尸体离开,不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蛛丝马迹。”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另一方面,他留下的嫁祸线索——香囊、名酒——却又如此拙劣、刻意,像是一个生怕别人看不懂的蠢货所为。一个杀手,不可能同时是顶尖高手和愚蠢的业余者。这种极端矛盾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苏筠的呼吸几乎停滞,她明白了张默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张默继续说道:“那些拙劣的线索,是他故意演出来的。他是在用一种‘愚蠢’的表象,来掩盖他真正的‘专业’。他要让锦衣卫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激情杀人、嫁祸案,让他们抓住李谦就草草结案,从而停止深入追查,也就不会发现他,以及他背后那个更可怕的存在。”
雅间里,一片死寂。
苏筠看着张默,久久没有说话,眼中的震惊怎么也藏不住。
她原以为张默只是比沈炼之流聪明,懂得从尸体上找线索。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最可怕的,是他的脑子。他能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索里,理出唯一接近真相的可能。
“看来,刑部新来的这位张司务,果然厉害。”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沈炼那个只知道用刑的莽夫,此刻应该正坐在诏狱里,对着李谦的那根胡须,洋洋得意吧?”
张默心想,她连沈炼现在的处境都一清二楚!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张默第一次觉得事情难办。
“苏老板,我需要你的帮助。”张默看着她,认真说道,“我想知道这棋子代表什么,它的敌人是谁?柳如烟的死,又碍著谁了?”
苏筠放下茶杯,抬起那双清亮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张默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有股势力能在京城杀人,还敢嫁祸皇亲。今天他们杀的是柳如烟,明天就可能是你苏老板。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他顿了顿。
“而且,这案子不简单。锦衣卫查错了方向,我们刑部人手也不够。我们只有合作,才能查出真凶。不然等他们再动手,你我都躲不掉。”
苏筠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雅间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