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苏筠的声音很轻,却让雅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苏筠那张原本有些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嘴角又挂上了笑。只是这次的笑,少了点客气,多了些平等的审视。
她优雅的转过身,走到紫砂茶盘前,提起小巧的铜壶,将沸水注入白瓷盖碗。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丝毫看不出刚才经历了一场关乎生死的商谈。
张默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张默知道,刚才的成交只是个开始。这个女人,不可能因为他一句唇亡齿寒的空话,就把自己的情报网核心机密全说出来。
她需要验证他的价值。
果然,苏筠泼掉第一道茶水,抬眼看着张默。
“张司务,在你需要我帮忙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她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问题却很尖锐。
“你说柳如烟是被人用细针刺脑杀的,一击毙命。这个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刑部的人可没这个眼力。”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张默心里很清楚。
张默迎著苏筠探究的目光,平静的开口:“死者的后颈,风池穴下面一寸的地方,有个很小的血点,几乎跟皮肤的毛孔差不多大。要不是我常年跟尸体打交道,对人体每一寸皮肤的状态都很熟悉,也很容易忽略。”
“血点?”苏筠眉梢一挑,对这个词有些好奇。
“对。针尖刺进皮肤,毛细血管必然会破裂,形成一个很小的伤口和出血点。这个血点很新鲜,边缘没有愈合的迹象,证明是临死前才留下的。”
张默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我用一根更细的银针探进去,发现伤口很深,直接通到脑袋里。凶器是根至少三寸长的钢针,为了保证穿透力,针身肯定又硬又滑。”
苏筠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
她听过不少杀人手法,但像张默这样,只靠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针孔,就能反推出凶器的材质、长度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这手段,已经超出了验尸的范畴。
“有意思。”苏筠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往前倾,兴趣更浓了,“那你又是怎么断定,她的死亡时间就在亥时初刻?误差不超过半个时辰?”
“三点。”张默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是时间基准。我赶到现场时,恰好听到更夫报子时正。这给了我一个准确的勘验起始时间。”
苏筠点了点头,这个细节她倒是没注意。
“第二,是尸体状态,也就是尸僵。”张默的语气平静,话语间却满是专业,“尸僵的发展,遵循由上至下的定则。我检查柳如烟时,发现她的下颌和颈项已经开始僵硬,但肩关节、肘关节尚能活动。这是典型的早期尸僵,说明死亡时间恰好过去一个时辰左右。”
“以子时为基准,倒推一个时辰,死亡时间便精准的落在了亥时。”
苏筠静静的听着。这些词对她来说很新鲜,但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套严密得吓人的逻辑。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具尸体,竟然能如此准确的显示出死亡的时间。
“关键的第三点,验证了我的判断。”张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检查了她胃里的东西。”
“胃里的东西?”就算苏筠见多识广,听到这几个字,眉头也忍不住皱了一下。
“没错。我发现她胃里,有还没完全消化的荷花酥和一品糕,这是媚香楼厨房里的上等点心,通常只给尊贵的客人备着。卡卡暁说枉 首发从食物的消化程度来看,距离她进食,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
张默看着苏筠,说出了结论。
“而根据媚香楼伙计和丫鬟们的说法,柳如烟在戌时,才一个人回到房中,并吩咐厨房送上点心。将这些线索全部串联起来,一盘时间证据链就形成了:她戌时进食,一个时辰后死亡,又过了一个时辰,尸体被发现,而尸僵状态也恰好符合死后一个时辰的特征。”
“所有证据互相印证,她的死亡时间,便被牢牢锁定在了亥时初刻。”
雅室里,一片死寂。
苏筠很久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眼前这个男人,穿着普通的刑部司务官袍,年纪不大,神情却很平静。
苏筠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比一般仵作聪明、胆大一些的后起之秀。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个人所掌握的知识,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认知。
尸僵、胃内容物、时间证据链他口中的每个词,都代表着一种她没听过,却又精准的验尸方法。他看待尸体,能从每个细节中,解读出大量的信息。
难怪,他敢当面顶撞沈炼。
难怪,陆远会将刑部的未来,赌在他的身上。
她终于明白,这个张默的本事,远不止一个刑部司务那么简单。
“好,很好。”
终于,苏筠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那是放下所有戒备后的释然。
“张司务,你通过了我的考验。现在,轮到我拿出诚意了。”
她重新为张默斟满一杯茶,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手里的那枚棋子,名为听潮令,是一个叫听潮阁的庞大地下商号的信物。”
尽管心里早有猜测,但从苏筠口中得到证实,张默的眼神还是沉了下来。
“听潮阁?”
“对。”苏筠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忌惮,“一个你我都轻易惹不起的组织。他们的生意遍布大明十三省,甚至连塞外的蒙古部落,都有他们的商队。表面上,他们卖丝绸、瓷器、茶叶,但实际上,他们真正的生意,是情报。”
“这是一个用商业做伪装的庞大情报网路。而这枚听潮令,只有各个分号的掌柜才有资格持有。见到这令牌,就如同见到听潮阁大掌柜亲临。”
苏筠看着张默,一字一句的说:“柳如烟,就是听潮阁在秦淮河畔这个情报节点的负责人。”
一个名动京城的花魁,真实身份竟然是一个神秘地下组织的地区负责人。
这起看似简单的花魁命案,背后竟然隐藏着惊人的秘密。
张默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锦衣卫会如此强硬的介入。这案子牵动了朝廷最敏感的神经,已经超出了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
“那凶手”张默的思路飞速转动。
“凶手,十有八九,也是听潮阁的人。”苏筠接了他的话头,眼神冰冷,“听潮阁内部等级森严,规矩残酷。柳如烟的死,更像是一场清理门户的灭口行动。凶手之所以嫁祸给汉王府的长史,目的就是为了把水搅浑,把锦衣卫的视线引开,为自己抹去痕迹争取时间。”
这个推论,与张默在诏狱中对沈炼说的话,不谋而合。
“你有怀疑的对象?”张默直接问道。
既然是合作,他便不再绕圈子。
苏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衡量说出这个名字的风险。
片刻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个人,你需要重点关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城南有名的丝绸商人,钱凡。”
“钱凡?”张默在脑中搜索著这个名字。
“对。这人四十岁左右,祖籍苏杭,来应天府经商已有十多年。他为人谦和,喜欢做善事,在商界和读书人里口碑很好,是人人称赞的钱大善人。”苏筠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他也是柳如烟的蓝颜知己,经常一掷千金,却从不留宿,被秦淮河畔的众人引为一段佳话。”
一个表面上挑不出错处的男人。
“但他,也是听潮阁在应天府的另一位重要成员,级别,只怕还在柳如烟之上。”苏筠抛出了一个重要情报。
“我的眼线回报,在案发前一个月,钱凡与柳如烟的来往变得异常密切。他们不止一次在媚香楼的雅间里屏退左右,密谈超过一个时辰。而就在案发前三日,有人看到钱凡从柳如烟的房里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张默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正是他需要的线索。
“你有证据吗?”
“没有。”苏筠摇了摇头,坦然道,“我的情报,只能给你一个方向。但要怎么找到证据,怎么定他的罪,那是你的事情,张司务。”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悠然。
“我就说这么多。钱凡在应天府根基深厚,关系网遍布官商两界,没有铁证,就算是锦衣卫的沈炼,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怎么查,就看你的本事了。”
张默站起身,对着苏筠深深一揖。
“多谢苏老板。”
张默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便走。
看着张默干脆利落离去的背影,苏筠那双眸子里,闪烁著异样的光彩。
她拿起桌上那枚小巧的茶杯,放在指尖轻轻转动,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听潮阁钱凡
还有这个看不透的张默。
应天府的局势,终于要变了。
她很期待,自己引出的这件事,最终会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