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雕哼了一声，显然对沈雁翔这套说辞半信半疑，但他没抓到实质把柄，也懒得深究沈雁翔。
他的目标主要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弟。
他猛地转向张鹏，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声音陡然拔高，在渐渐安静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刺耳：
“没用的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心思用在正道上，家里一堆活计等著，渔船要拾掇，网要补，爹交代的桐油还没刷完！
你倒好，跟着个外姓人瞎跑，浪费一天工！捞？就你那点眼力见儿，有鱼也让你吓跑了！白瞎了老子修船的木料！那都是钱！钱！懂不懂？”
他越说越气，唾沫横飞，当着沈雁翔和几个刚靠岸的渔民的面，把张鹏贬得一无是处，丝毫不顾及弟弟的自尊。
“家里养着你这么大个子，是让你吃白饭的？一点进项没有，光会糟蹋东西，明天天不亮就给我滚到船上干活，把船里里外外再给我刷一遍桐油，少刷一寸，看我不抽你！”
码头上几个相熟的渔民或投来同情的目光，或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显然对张家老大训斥老幺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沈雁翔眉头微蹙，张雕的贪婪刻薄和对自己亲弟弟的践踏，让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他强忍着没开口，这是张鹏的家事，更是张鹏必须自己迈过去的一道坎。
他看向张鹏。
张鹏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涨红。
鞋垫底下那厚厚一沓钱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那不仅仅是钱，是希望，是能让他挺直腰杆的东西！
哥哥的每一句辱骂，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也抽掉了那层长久以来逆来顺受的懦弱外壳，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合著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死死盯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哥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嘶哑的，从未有过的清晰和决绝：
“我不去！”
三个字，震耳欲聋，像石头砸在泥地上。
张雕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盯着张鹏，迟迟说不出半句话。
这还是张鹏嘛？！
是他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闷葫芦一样的弟弟，居然敢反抗他？
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随即是暴怒：“你再说一遍？！”
“我说，明天，我不去你船上干活了！”张鹏的声音拔高了些，胸膛剧烈起伏，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著对哥哥积威的恐惧。
“船我修好了，试也试了。家里的活，该我干的我会干，但你的船，是你的营生，我不是你雇的长工，没道理天天白给你干活！”
“反了你了！”张雕气得脸都扭曲了，猛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势就要打下来。
“吃老子的，喝老子的，现在翅膀硬了？敢跟老子叫板？！不去？行啊！我看你骨头有多硬，看爹回来不打断你的腿，我看你离了家，喝西北风去！”
他的巴掌最终没有落下，大约是顾忌著沈雁翔在场和周围的目光，但那恶毒的诅咒和威胁已经足够伤人。
“我的事，不用你管！”张鹏梗著脖子，吼出最后一句，然后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的帆布包和木桶，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子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大步走去。
背影僵硬，却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雕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气得在原地直转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白眼狼！反骨仔！等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狠狠瞪了旁边一直沉默的沈雁翔一眼，眼神怨毒，“沈雁翔，你给我等著！带坏我弟弟这事，没完！”撂下狠话，他也怒气冲冲地转身，朝着自家方向去了。
一场兄弟阋墙的闹剧，在夕阳余晖中草草收场，只留下滩涂上一片狼藉的脚印和凝固的尴尬气氛。
几个渔民摇摇头，也各自收拾东西散了。
沈雁翔默默地看着张鹏消失在村口拐角的倔强背影，又看了看张雕气急败坏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
张鹏的反抗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激烈。
他知道，张家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张鹏脚下的路，也注定不会平坦。他弯腰提起自己的小竹筐，拍了拍裤腿上的泥，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心里那份为张鹏高兴的欣慰，很快又被对自家境况的思虑取代。
刚走到自家那低矮的院墙外，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气氛似乎有些异样，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只见院子里站了几个人。
王淑云正陪着两位妇人说话，一位年纪很大，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的悲戚，正是前些日子在地震中遇难的本家堂兄沈建北的母亲，沈雁翔该叫一声“三伯娘”。
另一位年轻些，是三伯娘的儿媳，沈建北的遗孀，秀云嫂子。
秀云嫂子脸色苍白憔悴，眼泡红肿，扶著婆婆，神情哀戚中透著麻木。
堂屋门槛上，坐着村长沈老年，他正抽著旱烟，眉头紧锁，脸上也带着沉痛。
看到沈雁翔回来，王淑云连忙迎上来，低声道：“三伯娘和秀云嫂子来了。”她又对那两位妇人说，“雁翔回来了。”
三伯娘浑浊的眼睛立刻转向沈雁翔，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种莫名的怨怼？
秀云嫂子则微微垂下了头。
沈老年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来，声音沉重：“雁翔回来了。正好，三嫂子她们是来请你们过去吃晚饭的。”
沈雁翔立刻明白了。
这是乡里乡亲的规矩，家里办了丧事，要请帮忙的、关系近的本家吃顿饭，算是答谢，也是“去晦气”。
“三伯娘，秀云嫂子。”
沈雁翔放下竹筐，恭敬地打招呼，心头也沉甸甸的。
沈雁北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但也很固执，并没听村长的警告，地震时被倒下的院墙砸中了，没救回来，留下年迈的母亲、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