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日子,在表面平静、实则无处不在的监视中,过去了三日。宫中的召见迟迟未有消息,仿佛那纸诏书将人从千里之外召来,便弃之不顾了。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与试探。李清河每日深居简出,除了在院中散步透气,便是在房中静坐,或与林婉如低声交谈,内容无非是京城风物、沿途见闻,绝不涉及青霖旧事、龙脉隐秘,言行举止,谨慎得如同尺子量过。他深知,皇城司的耳目,恐怕连他呼吸的频率都记录在案。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第三日傍晚,一场预料之中、却又来得如此之快的风波,终于找上门来。
来者是一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笑容可掬的中年宦官,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捧大红描金的请柬。驿丞毕恭毕敬地引着,直入李清河的独院。
“咱家奉安王千岁钧旨,”那宦官嗓音尖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展开请柬,朗声道,“闻听靖安郎李公子抵京,千岁甚是欣慰。念及公子一路劳顿,特于府中设下薄宴,一则接风洗尘,二则……叙叙乡谊。王爷说,青霖之事,他亦有所耳闻,惜赵汝成那厮蒙蔽圣听,祸乱地方,令公子受委屈了。今日正好一叙,王爷也好当面宽慰一二。”
安王!赵汝成在朝中的最大靠山!他终于出手了!这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接风洗尘,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提及“乡谊”(安王封地虽不直接管辖青霖,但同属一方),是拉近关系;点出赵汝成之过,是撇清自身,甚至暗示与李清河“同仇敌忾”;而“宽慰委屈”,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然而,这温和话语背后,却藏着绵里针。不去,便是拂了亲王面子,不识抬举,徒惹猜疑;去了,便是羊入虎口,步步惊心。
李清河与林婉如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王爷厚爱,草民惶恐。”李清河躬身接过请柬,语气恭谨,“只是草民乃待罪之身,蒙陛下天恩召见,尚未觐见天颜,便先赴王爷宴席,恐于礼不合,亦有负圣恩。”
那宦官似早料到有此一说,笑容不变:“公子多虑了。王爷乃陛下皇叔,至亲长辈,关爱贤才,乃人之常情。陛下日理万机,召见尚需时日。王爷此宴,纯属私谊,不涉公务。况且,王爷已向宫中报备,公子但去无妨。” 话语温和,却堵死了所有推辞的借口,甚至点明已“报备宫中”,隐含施压。
话已至此,再推脱便是公然与一位权势熏天的亲王为敌了。李清河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鸿门宴。
“既如此……草民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恩典。”李清河深深一揖。
“如此甚好。轿子已在驿馆外等候,请公子与林姑娘更衣,随咱家来吧。”宦官满意一笑,转身出去等候。
关上房门,林婉如忧心忡忡:“清河,这宴无好宴。安王此时设宴,绝非‘宽慰’那么简单。”
“我知道。”李清河目光沉静,看着手中那份烫金的请柬,仿佛有千斤重,“他是要亲自掂量我的斤两。看我到底是可利用的棋子,还是必须拔除的钉子。也是要试探陛下对我究竟是何态度。”他顿了顿,低声道,“或许,还能从他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赵汝成背后、乃至……更深处的东西。”
“我陪你一起去。”林婉如坚定道。
“不,”李清河摇头,“他只请了我,你若同去,反落人口实。你留在驿馆,更安全。若有变故,也有个照应。”他握住林婉如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冰凉,温言道,“放心,我会见机行事。安王权势再大,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也不敢明目张胆对我如何。最多是言语试探,机锋较量。你且安心等我回来。”
片刻后,李清河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虽略显寒素,却干净整洁,更衬得他面容清俊,眼神澄澈。他未佩任何饰物,只将欧阳轩所赠的几样小巧机关暗藏于袖中,怀中的黑色玉简贴身放好。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出院门。
安王府的轿子华丽而舒适,四名轿夫脚步沉稳,显然身手不凡。那宦官骑马在前引路。轿帘垂下,隔绝了外界视线,但李清河能感觉到,轿子行驶的路线并非径直通往内城王府区域,而是七拐八绕,似乎有意避开繁华街市,专挑僻静巷道而行。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暗示着安王府势力的无孔不入。
约莫半个时辰后,轿子终于停下。轿帘掀开,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朱漆大门高耸,门前石狮狰狞,灯笼高挂,映照出“安亲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夜色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门房护卫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凝。
那宦官引着李清河,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一侧的角门进入。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却又在细节处透着一股森严的规矩感。沿途所见仆役侍女,皆低眉顺眼,步履无声,显示出王府治家之严。
宴会设在一处临水花厅。厅内暖如春日,熏香袅袅,灯火通明。当李清河被引入厅中时,已有数人在座。主位空悬,显然是为安王预留。下首左右坐着几位身着便服、但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安王府的幕僚或朝中党羽。他们见到李清河,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靖安郎到——”宦官尖声通传。
李清河稳步上前,对着空置的主位,躬身行礼:“草民李清河,拜见王爷。”
“呵呵呵……免礼,免礼。”一个温和醇厚、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随即,一位身着紫色团龙便袍、年约五旬、面容富态、眉宇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痕迹的男子,在两名美貌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落在李清河身上,看似随意,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正是当朝皇叔,权倾朝野的安亲王。
“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安王在上首坐下,摆手示意李清河也坐,“一路辛苦了吧?坐,不必拘礼。今日是家宴,随意些就好。”
李清河谢过,在下首最末的座位小心坐下,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安王似乎心情颇佳,先与在座的几位幕僚闲话了几句朝中趣闻、京城风物,绝口不提青霖之事。酒菜如流水般送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丝竹之声悠扬响起,舞姬翩跹入场。宴会气氛看似轻松融洽。
但李清河心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进食,应对得体,不多言,不逾矩。
酒过三巡,安王似乎才终于将话题引向正题。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目光略带“感伤”地看向李清河:“清河啊,青霖之事,本王听闻后,亦是痛心疾首。赵汝成此人,狼子野心,欺上瞒下,竟做出如此祸国殃民之事,实在是死有余辜!只可惜,连累了你父亲……唉,林司库是个忠厚人啊,可惜,可惜了。”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与林守拙有旧,对赵汝成深恶痛绝。但在座之人都明白,赵汝成正是他安王一系在地方上的得力干将。
李清河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感激:“王爷明鉴。先父蒙冤,幸得陛下圣明,周御史秉公,方得沉冤昭雪。草民……感激不尽。”
“嗯,陛下圣明,那是自然。”安王点点头,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赵汝成虽伏法,但其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譬如,他勾结的那伙妖人,究竟是何来历?在朝中……可有同党?”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清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暗藏机锋。
这是在试探李清河是否掌握了更多对安王不利的证据,或者是否会将矛头指向更高处。
李清河心中凛然,知道关键较量开始了。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王爷,赵汝成罪证确凿,皆由周御史查实禀明圣上。至于那些幽冥道妖人,行踪诡秘,草民也只是在皇陵与之遭遇,对其根底知之甚少。至于朝中……草民人微言轻,不敢妄加揣测。”
回答得滴水不漏,将皮球踢回给朝廷定论,撇清了自己继续深究的意图。
安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笑道:“呵呵,说的是,说的是。自有朝廷法度在。本王只是觉得,此等邪魔外道,竟能蛊惑封疆大吏,危害一方,实在令人心惊。清河你此次能力挽狂澜,识破奸谋,实在是少年英雄,功在社稷啊!” 他举起酒杯,“来,本王敬你一杯,为我大胤除去一害!”
“王爷谬赞,草民愧不敢当。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草民只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李清河举杯,谦逊应对。
一杯饮尽,安王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为“推心置腹”:“清河啊,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能耐,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入得京来,有何打算?可曾想过,在京城谋个前程?若有此意,本王或可代为引荐一二。这京城啊,看似繁华,实则步步荆棘,若无贵人提携,难免……蹉跎岁月啊。”
赤裸裸的拉拢!以亲王之尊,许以锦绣前程,这是何等诱惑?若李清河稍有动摇,便会立刻被纳入安王麾下。
李清河心中警铃大作,起身离席,深深一揖:“王爷厚爱,草民感激涕零。然草民本是一介布衣,蒙陛下天恩,得赐虚衔,已是惶恐。实无才德堪当大任,只愿待陛下召见后,返回青霖,读书耕读,奉养老母,了此残生。于愿足矣。”
他以退为进,表明自己无意仕途,更无意卷入朝堂纷争,只想做个富家翁。这是最稳妥,也最能暂时消除安王戒心的回答。
安王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缓缓道:“哦?年纪轻轻,便有此淡泊之志,倒也难得。只是……可惜了这一身本事啊。” 他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惋惜。
就在这时,席间一位一直沉默寡言的青袍幕僚,忽然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李公子在青霖时,曾得异人相助,更身怀异宝,能克制邪术,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图穷匕见!终于问到最关键的地方了!这是在试探李清河的底牌,那枚神秘的黑色玉简!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清河身上。安王也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