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天。
永安侯府的恶臭,达到了一个顶峰。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合型气味。
腐烂橘子的酸,霉变米面的馊,还有无数不知名有机物在瓦罐里败坏、发酵后,混合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当场呕吐的怪味。
周明已经麻木了。
他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各种颜色的霉菌孢子,散发著和整个院子一脉相承的气息。
在他面前,是一排排,上百个陶盆和瓦罐。
每一个里面,都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不是长出了黑色的毛霉,就是整个培养基都变成了浑浊的菌汤,根本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侯侯爷”
管家周福捏著鼻子,端著一碗清粥和小菜,战战兢兢地站在大厅门口,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现在看周明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妖怪。
“放那儿吧。”
周明头也没回,依旧死死地盯着面前一个刚刚打开的瓦罐。
又失败了。
里面长满了黄色的曲霉,这种东西,只会产生剧毒的黄曲霉素。
他烦躁地将盖子盖上,在旁边的小本子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是第一百零八次失败。
整整二十天,不眠不休,他几乎把应天府周围所有能找到的发霉物都试了一遍。
结果,一无所获。
心力交瘁。
这四个字,都无法形容周明此刻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追逐海市蜃楼的旅人,希望就在眼前,却永远也抓不住。
他真的能在这个时代,靠着一堆烂橘子和破瓦罐,把青霉素给搓出来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著二十天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去他妈的青霉素!
去他妈的救徐达!
老子不干了!
周明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瓦罐。
黄色的菌汤和发霉的米饭洒了一地,那股恶臭变得更加浓郁。
周福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托盘都差点扔了。
周明喘著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放弃了。
就这样吧。
大不了等徐达发病的时候,自己用最严格的消毒手段给他做手术,然后听天由命。
至于什么改变历史,什么国之重器,都见鬼去吧。
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洗个热水澡,然后吃一顿正常的饭。
他疲惫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快要发疯的“实验室”。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余光,扫到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陶盆。
那是他十二天前,随手做的一个批次。
用的是城外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种表皮发绿的烂橘子。
培养基,用的是府里下人喝剩下的小米汤。
因为当时瓦罐不够用了,就随便找了个洗脚的陶盆装着,扔在角落里,之后就再也没管过。
周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算了,最后一个。
看完这个,就去睡觉。
他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走过去,蹲下身,掀开了陶盆上盖著的那块木板。
木板掀开的瞬间。
周明整个人,都凝固了。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陶盆里,浑浊的小米汤培养基上,漂浮着一层灰绿色的菌落。
而在那片菌落的周围。
一圈清晰的,没有任何杂菌生长的,透明的“空圈”,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抑菌圈!
教科书级别的,完美的抑菌圈!
这意味着,这片灰绿色的霉菌,分泌出了一种物质,杀死了它周围所有的细菌,为自己清空了一片“无菌区”!
这就是他找了二十天,梦寐以求的东西!
青霉素!
“哈哈”
周明呆呆地看着那个陶盆,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干笑。
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
狂喜!
无法抑制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一般,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他成功了!
他真的成功了!
他一把抱起那个比他亲爹还亲的陶盆,在满是狼藉的大厅里,又蹦又跳,放声狂笑!
“我成功了!老子成功了!”
门口的周福,彻底吓傻了。
他看着自家侯爷抱着一个破洗脚盆,疯疯癫癫地大笑大叫,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侯爷受的刺激太大,彻底疯了。
周明笑了足足一刻钟,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陶盆放回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不能激动。
冷静,必须冷静。
他是一个医生,一个科学家。
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
他冲到一旁的水盆里,用烈酒反复清洗了双手,然后回到桌前,拿起了自己的小本子。
他要记录数据。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有掌握了全部的变数,他才能复制这次的成功。
“菌株来源:城外,护城河东岸,垃圾堆。绿皮橘,腐烂程度七成,表面附着青绿色霉菌。”
“培养基:小米汤。未加糖,未加盐。取自下人厨房剩饭。”
“培养周期:十二日。”
“环境:主厅北侧角落,终日无光,温度较低,湿度较大。”
周明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将所有的细节,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这些原始数据,在后世的任何一个实验室里,都显得可笑而简陋。
但在此刻的大明,在这座“烂橘子府”里。
这,就是神迹。
记录完毕,周明找来一个他让工匠特制的,带有细颈瓶口的玻璃瓶,和一套同样特制的,由细纱布和铜管组成的简易过滤装置。
他用烈酒将所有器械消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陶盆里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过滤到玻璃瓶中。
最终,他得到了大约五十毫升,呈现出浑浊的、淡黄褐色的液体。
这就是最原始的,未经任何提纯的青霉素培养液。
周明举起瓶子,对着光。
他能看到里面有无数细小的杂质。
他很清楚,这瓶液体里,不仅有能救命的青霉素,更有大量霉菌代谢产生的毒素,以及培养基本身的杂质蛋白。
这东西,根本不能直接注射进人体。
轻则高烧过敏,重则直接引发溶血和休克,当场毙命。
必须提纯。
可怎么提纯?
后世的化学萃取法?有机溶剂层析法?
别说他没设备,就算有,他也搞不到那些化学试剂。
这条路,是死的。
那该怎么办?
周明握着手里的玻璃瓶,再次陷入了沉思。
或许,可以尝试用动物做实验?
找几只兔子或者狗,给它们制造伤口,让其感染,然后再注射这原始药液,观察效果和毒副反应。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行。
动物实验,可以测试出药物的有效性和一部分毒性。
但它测不出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过敏反应!
尤其是青霉素这种药物,在人群中有一定的概率会引发极其凶险的过敏性休克。
这种反应,是人和动物的免疫系统差异导致的,动物没事,不代表人也没事。
一旦发生,在没有任何肾上腺素和抗过敏药物的洪武朝,就是必死之局!
周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千辛万苦,炼出了这瓶“神药”。
结果,却卡在了临床实验这最后一步。
难道
一个疯狂而又冷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
用人来做实验。
这个念头一出现,周明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是一个医生。
他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是“do ”。
用活人做药物实验,这是违背他所有职业道德和信仰的禁忌!这是纳粹才会干的事情!
可
如果不这么做,这瓶药,就永远只是一瓶有点用的毒药。
徐达的背疽,等不了。
天下千千万万个,会死于感染的士兵和百姓,也等不了。
周明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
他的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呐喊:你是医生!你不能这么做!
另一个声音却在冷笑:妇人之仁!为了救更多的人,牺牲是必要的!
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为了医学进步,用自己身体做实验的先驱。
可他不敢。
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过敏概率。
他怕死。
那怎么办?
良久。
周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有了。
死囚。
那些已经判定了死罪,只等秋后问斩的囚犯。
他们本来就要死了。
如果,他们之中,有得了重病,比如肺炎,高烧不退,本来也活不了几天的人。
用他们来试药。
成功了,他们或许能活下来,自己也能得到最宝贵的人体实验数据。
失败了,他们也只是提前几天,换一种方式死去。
这个想法,依旧充满了血腥和对人权的漠视。
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洪武朝。
这,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人道”的选择了。
周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和朱元璋一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怪物。
医德?
在活下去,和救更多人这个更大的目标面前,或许,真的不算什么。
决定了。
就这么办。
他将那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用木塞子紧紧塞住,揣进怀里。
然后,他转身,对着门口已经吓傻的周福,下达了命令。
“烧水!我要沐浴!”
“把我的侯爵朝服,拿出来!”
半个时辰后。
周明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已经焕然一新。
他洗去了满身的污垢和臭气,换上了那身代表着无上荣宠的锦绣朝服,头发也重新束起,用玉冠固定。
除了那依旧苍白的面容,和眼中的血丝,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永安侯。
他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出府门,翻身上马,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乾清宫。
朱元璋正在和太子朱标,对着一幅北方的舆图,商讨著什么。
“报!”
刘公公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陛下,太子殿下,永安侯求见。”
周明?
朱元璋和朱标对视了一眼。
这个把自己关在“烂橘子府”里,快一个月没露面的“疯子”,今天怎么舍得出来了?
“让他进来。”朱元璋淡淡地说道。
片刻后,周明走进了大殿。
他一出现,朱元璋和朱标都愣住了。
眼前的周明,虽然穿着华丽的朝服,但整个人却透著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狼狈。
他的脸颊凹陷,面无血色,那双眼睛里的血丝,隔着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整个人的精神,却又亢奋到了极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
“臣,周明,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周明躬身行礼,动作有些僵硬。
“平身。”朱元璋打量着他,“周爱卿,你这一个月,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啊。”
“为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
周明直起身子,没有说任何废话。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那个装着淡黄色浑浊液体的玻璃瓶。
他将瓶子高高举起。
对着大殿之上,那两位掌控著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父子,用一种近乎宣告的,沙哑而又狂热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臣,炼成了!”
“此物,可令伤口不再腐烂,可令高烧之人退热,可令将死之人,起死回生!”
“臣,为我大明,炼出了一味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