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和太子朱标,父子二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周明高举过头顶的那个玻璃瓶。
瓶子里,是半瓶浑浊的,散发著淡淡霉味的黄褐色液体。
神药?
就这?
朱元璋活了一辈子,从乞丐到帝王,什么山珍海味,什么灵丹妙药没见过?可从烂橘子里炼出来的神药,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玩意儿,别说喝了,光是闻著那股若有若无的馊味,就让人犯恶心。
“神药?”朱元璋终于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坐回龙椅,就那么站着,一种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周明,你告诉咱,这就是你把自己关在府里一个月,弄得满城风雨,炼出来的神药?”
朱标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他看着周明那憔悴不堪的样子,又是担忧又是困惑。
“周先生,此物真的能救人?”
周明缓缓放下手臂,将那个凝聚了他二十天心血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迎著父子二人审视的、怀疑的、甚至带着一丝杀意的探究,平静地开口。
“回陛下,太子殿下。此物,看似污秽,实则蕴含着生克至理。”
他早就想好了说辞。
直接说微生物、细菌、抗生素,那不是对牛弹琴,那是找死。
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逻辑,来包装这个跨越了六百年的医学奇迹。
“陛下可知,为何伤口会腐烂流脓,高烧不退?”
不等朱元璋回答,周明便自问自答:“因为伤口之中,生出了一种肉眼看不到的‘毒’。此毒非金石草木之毒,而是一种活着的‘疫毒’,它会不断滋生,吞噬血肉,最终要了人的性命。”
这番理论,闻所未闻。
朱元璋和朱标都皱起了眉头。
“一派胡言!”朱标身后的一个老太监忍不住小声斥道。
周明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太医院治此症,或用虎狼之药,或用金疮之散,皆是想靠药力强行压制。但‘疫毒’已入肌理,如何能除根?”
“而臣这瓶药,走的却是另一条路。”
周明指了指地上的玻璃瓶。
“此药,本身也是一种‘毒’。它提炼自一种青霉菌,同样是肉眼难见的微小之物。但它的毒,却恰好是那‘疫毒’的克星!”
“这,便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这四个字,瞬间让朱元璋和朱标的思绪清晰了起来。
这个理论,在他们的认知体系里,是存在的。
太医院的御医,也时常会用砒霜、水银这等剧毒之物入药,以求达到某种特殊的疗效。
周明捕捉到了他们神态的微妙变化,趁热打铁。
“太医院用砒霜入药,是险中求胜,一分之差,便是救人与杀人的区别。”
“而臣的法子,比他们更精妙!”
“臣炼出的这种‘青霉之毒’,性情温和,它只针对伤口里的那种‘疫毒’,对其有必杀之效,却对人体本身,几无害处。
“此消彼长,‘疫毒’一死,伤口自然愈合,高烧自然就退了!”
一番话说完,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周明的理论,太过惊世骇俗。
但偏偏,它又能用“以毒攻毒”的古老道理,勉强解释得通。
朱元璋盯着周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个年轻人,总能拿出一些让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似乎蕴含着无上至理的东西。
盐钞之策,是如此。
现在这“青霉之毒”,亦是如此。
“好一个以毒攻毒。”朱元璋缓缓踱步,“你说的天花乱坠,可咱如何信你?就凭这一瓶不知所谓的黄汤?”
来了。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如何证明?
周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今天这场豪赌,最关键的筹码。
“陛下,牛羊之躯,与人不同。此药用在它们身上,试不出真正的药性。”
他这句话,直接堵死了朱元璋让他先找些牲畜来做实验的可能。
然后,周明撩起朝服的下摆,对着朱元璋,轰然跪倒!
“臣,恳请陛下,拨给臣十名死囚!”
什么?!
朱标大惊失色,几乎是脱口而出:“周先生,不可!”
用活人试药?!
这简直是丧尽天良!是邪魔外道才会干的事情!
饶是朱元璋这样杀伐果断的帝王,也被周明这石破天惊的请求给震住了。
他眯起了眼睛,一股冰冷的杀气,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这个周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救了皇后,献了良策,转眼之间,就要用活人来炼他的邪门歪道?
“周明。”朱元璋的声音,已经不带一丝温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周明抬起头,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臣知道,此举有干天和,状若疯魔!但臣,别无选择!”
他挺直了脊梁,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陛下可知,我大明每年在边关,有多少将士不是死在鞑子的刀下,而是死在小小的伤口腐烂之中?!”
“陛下可知,民间一场风寒,一次跌打,就能让一条壮汉活活熬死,留下孤儿寡母?!”
“他们的人数,是十个,一百个,还是一千个,一万个?!”
“臣今日,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将士,为了我大明千千万万的百姓!”
“用十个必死之人的性命,去换一个能让我大明将士不再枉死沙场,能让我大明百姓不再枉死于小病的机会!”
“这笔账,敢问陛下,划算不划算?!”
周明的声音,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朱标被问得哑口无言。
朱元璋身上的杀气,也为之一滞。
周明没有停下。
他知道,必须下最猛的药,才能打动眼前这位铁血帝王。
他伸出手指,指向地上的那瓶药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臣,今日在此立誓!”
“若这十名死囚,因臣的药而死,或此药对他们毫无用处!”
“臣,周明!”
“就在这乾清宫上,当着陛下与太子殿下的面,将这瓶药,尽数饮下!”
“臣,来做第十一个试药之人!”
轰!
整个大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朱标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周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疯子!
这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朱元璋也停下了脚步。
他死死地盯着周明,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见过赌钱的,赌地的,赌官的,甚至赌命的。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方式,在自己面前,赌上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良久。
久到周明的膝盖都开始发麻。
朱元璋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周明,而是对着大殿之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却足以让任何人肝胆俱裂的语调,吼出了一个名字。
“毛骧!”
片刻之后,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外,单膝跪地。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朱元璋看也没看他,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去天牢。”
“把所有判了死罪,又在发著高烧的囚犯,都给咱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