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成了整个应天府最古怪的传说。
新任侯爷周明,没有呼朋引伴,没有宴请宾客,更没有像其他新贵一样急着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他把自己关在了府里。
然后,永安侯府就开始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了果蔬腐烂的酸味、米面发霉的霉味,以及各种东西在潮湿角落里变质的古怪气味。
管家周福快要疯了。
他眼睁睁看着这座陛下御赐的气派府邸,在短短几天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大厅里,摆着的不是古玩字画,而是一排排陶盆瓦罐。
盆里,瓦罐里,装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一个个长满了青色、绿色、黄色霉菌的烂橘子、烂馒头。
后院里,临时搭建起了几个土灶,一群被侯爷重金请来的匠人,正满头大汗地烧制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子和铜管。
而他们的侯爷,周明,则像个中了邪的道士。
他整天穿着一身仆役的短打,头发用根布条随便一扎,脸上不知道沾了什么,黑一块黄一块。
他时而对着一堆烂橘子念念有词,时而拿着个小本子奋笔疾书,时而又指挥着工匠,对那些烧出来的瓶瓶罐罐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个瓶口要细!要能用木塞子塞住!”
“这个管子要弯的!对,就像鹅的脖子一样!”
“不够!这些烂橘子还不够!再去给我找!城外!城外的垃圾堆里肯定有!”
周福每次听到这些命令,都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在冒凉气。
完了。
这位侯爷,不是傻子。
他是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疯子!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从永安侯府的门缝里飘了出去。
最先知道的,是隔壁的魏国公府。
徐府的下人们,每天都能闻到隔壁飘来的那股怪味,偶尔还能从墙头看到那位新侯爷疯疯癫癫的举动。
“听说了吗?那个永安侯,脑子不正常的!”
“可不是嘛!好好的侯爷不当,天天在家玩烂泥巴!”
“我听说,他让府里的人去粪堆边上捡发霉的饼子呢!”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应天府的上层圈子里扩散开来。
起初,大家还只是当个笑话听。
但随着永安侯府的“恶臭”愈演愈烈,而周明本人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笑话,就渐渐变成了“事实”。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敢给皇后娘娘开膛破肚,原来本就是个疯子!”
“陛下也是被他蒙蔽了!居然封了这么个疯子当侯爷!”
“胡相国府上的人都说了,这小子就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现在看来,是疯病发作了!”
从死囚到万户侯,周明崛起的速度有多快,他名声崩塌的速度,就有多快。
短短半个月。
永安侯周明,就从一个“医术通神、才智过人”的奇才,变成了一个“不识礼数、行径疯癫”的笑柄。
就连当初朱元璋赏赐的那座宅邸,都被人私下里称为“烂橘子府”。
周明对此,一无所知。
他也没空知道。
他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跨越了六百年的,简陋到令人发指的科学实验中。求书帮 勉肺悦独
没有无菌操作台,他就用烈酒反复擦拭桌案。
没有培养皿,他就让玻璃匠烧制一个个扁平的玻璃碟子。
没有恒温培养箱,他就把瓦罐搬到不同朝向的房间,依靠日晒和阴凉来控制温度。
他将那些发霉的橘子皮、馒头块上的青绿色霉菌,小心翼翼地刮下来,分别接种到用米汤、肉汤熬制成的“培养基”里。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大部分霉菌要么不生长,要么就长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杂菌,散发出更难闻的味道。
周福每天都得硬著头皮,处理掉好几盆发臭的“失败品”。
他看着自家侯爷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除了恐惧,竟然还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他不懂侯爷在做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侯爷在做一件天大的事。
一件,比当官享福,更重要的事。
坤宁宫。
马皇后斜倚在软榻上,一边听着宫女念书,一边小口喝着温水。
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腹部的伤口也早已拆线,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朱元璋就坐在她旁边,亲自给她削著一个苹果,动作笨拙,却充满了耐心。
太子朱标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这温馨的一幕,却被一个匆匆赶来的太监打破了。
是刘公公。
“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刘公公躬身行礼,神色有些古怪。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朱元璋头也没抬,继续跟手里的苹果较劲。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是关于永安侯的事。”
周明?
朱元璋削苹果的手一顿。
朱标和马皇后也同时看了过来。
“周先生怎么了?”马皇后关切地问,“是他身子不适吗?咱就说,该派个太医去瞧瞧的。”
刘公公的表情更古怪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娘娘,侯爷他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只是他最近的行径,外面外面都传疯了。”
“传什么?”朱元-璋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马皇后,接过了朱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传传永安侯他他疯了。”
“胡说八道!”朱标第一个出声反驳,“周先生才智过人,心怀天下,怎会是疯癫之人!定是有人恶意中伤!”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刘公公。
刘公公吓得一哆嗦,连忙将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永安侯府收集烂橘子,到整日与发霉的食物为伍,再到府邸臭气熏天,被应天府的百姓戏称为“烂橘子府”。
他说得越详细,朱标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马皇后的脸上,也写满了担忧和不解。
“这这孩子,到底在做什么啊?”
听完之后,朱元璋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发怒。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地问了一句。
“就这些?”
刘公公一愣:“回回陛下,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咱问你,他除了收集这些烂东西,还做了什么?”
“他还他还请了许多匠人,在府里烧制一些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刘公公连忙补充。
朱元璋又问:“他可曾骚扰百姓?可曾仗势欺人?可曾结党营私?”
“这这倒没有。”刘公公摇头,“侯爷自搬入府邸,便再未出过门。”
“那不就结了。”
朱元璋放下茶杯。
“他爱在自己家里研究烂橘子,还是研究烂苹果,都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不犯法,不害人,随他去。”
“父皇!”朱标急了,“可是可是外面的流言已经不堪入耳!这对周先生的声誉,对皇家的颜面,都是一种损伤啊!”
“声誉?颜面?”朱元-璋冷笑一声。
“咱的声誉,是打出来的,不是靠别人夸出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城之外的方向。
“此子,绝非疯癫之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从揭皇榜,到献策盐钞,每一步,都走得惊世骇俗,每一步,都出人意料。”
“你们以为他是在玩烂橘子,咱看,他是在炼丹。”
“炼一味,能让我大明国运,更上一层楼的仙丹。”
朱元璋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著无人能懂的光。
“标儿,你记住。”
“真正的人才,往往都是孤僻的,是不被人理解的。庸人才会扎堆,才会随波逐流。”
“咱不看他做了什么,咱只看,他最后能拿出什么。”
他对着刘公公一挥手。
“传旨,从今天起,永安侯府所需一切用度,皆由内库支取。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许问,不许拦。”
“另外”
朱元璋顿了顿,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告诉毛骧,给咱盯紧了。咱要知道,那颗烂橘子里,到底能开出什么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