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
这个被全世界篮球迷奉为“圣地麦加”的地方，今晚，看起来更象是一个大型、高端、且充满了金钱味道的人类基因彩票开奖现场。
林布凌坐在观众席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感觉自己就象是无意中闯进了一场亿万富翁私人派对的送餐小哥，而且还是走错了门，没找到后厨入口的那种。
他的西装是租来的，穿在身上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属于上一个租客的古龙水味，混杂着樟脑丸的芬芳。施瓦茨早上七手八脚给他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结，象一个刚在街头斗殴中落败的醉汉，顽强但无力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而他前方不远处，那个被绿色幕布、无数闪光灯和长枪短炮包围的局域——传说中的“小绿屋”，则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那里坐着的，是今年选秀大会上最炙手可-热的十几位天之骄子。
他们穿着由意大利顶级裁缝量身定制的名牌西装，手腕上戴着能当传家宝的名表，身边坐着笑得比花还璨烂的家人和一脸“一切尽在掌握”的精明经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象是刚从《gq》或者《名利场》的封面上走下来，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我即将成为千万富翁，而且这只是个开始”的耀眼光芒。
林布凌偷偷瞥了一眼，内心的吐槽之魂已经按捺不住，开始熊熊燃烧。
哥们，你们确定是来参加选秀的，不是来参加戛纳电影节走红毯的吗？
还有那个大哥，对，就是你，那个笑得象拥有了全世界的。你脖子上那根金链子，是真的纯金的吗？那么粗，戴着不勒得慌吗？就不怕低头喝水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脑袋拽进汤碗里？
这位号称“鲨鱼”，在谈判桌上能让对手胆寒的男人，此刻紧张得象一只被两只猫同时盯上的鹌鹑。他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拭，那块手帕在短短十分钟内，已经从干燥的纯棉质地，变成了可以拧出水的超细纤维抹布。
他的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音量小到听不清，但从口型判断，内容大概是在祈祷上帝、佛祖、圣母玛利亚和财神爷，顺便问候一下那些曾经给他许下过口头承诺，但至今没有打来确认电话的球队经理们的列祖列宗。
“放轻松，杰夫。”林布凌用骼膊肘碰了碰他，“搞得好象等会儿要上台的是你一样。就算落选了，凭你的口才，去时代广场卖艺，也能成为街头艺术家里最会画大饼的那个。”
杰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焦虑和恐慌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喷涌而出。
“我能不紧张吗？你知道给你安排的训练花了我多少吗？我下半辈子的幸福，我女儿明年的大学学费，我老婆下个月想买的爱马仕包，可全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要是落选了，我明天就得去华尔街地铁站拉小提琴了，曲目我都想好了，就拉《二泉映月》！”
林布凌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你，就你那五音不全的水平，拉出来的估计不是《二泉映月》，是《杀猪进行曲》。
坐在他们另一边的，是特意从马萨诸塞州飞过来的寄宿家庭父母，约翰和莎拉。莎拉女士温柔地握着林布凌的手，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一直在小声地为他祈祷。那眼神里的关切和爱护，是这个充满了名利和算计的场合里，为数不多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真情。
晚上七点整。
场馆内的灯光骤然暗了下来，一束巨大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了舞台中央。
一个身材不高，头发已经半秃，但气场强大到仿佛自带bg的老头走上了台。
nba的总裁，这个庞大篮球商业帝国的绝对君主。
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脸上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既官方又威严，既亲切又疏离的微笑。
林布凌看着他，脑子里的弹幕又开始疯狂滚动。
这位大爷，看起来就象是《哈利波特》里那个会说话的分院帽，修炼成了人形。等会儿他念出一个名字，就决定了一个年轻人未来几年的命运。是去冰天雪地的多伦多，和恐龙的骨架作伴；还是去阳光明媚的洛杉矶，和好莱坞的明星共舞。
刺激，太刺激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2002年nba选秀大会！”
斯特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麦迪逊广场花园。
“现在，我宣布，2002年nba选秀，休斯顿火箭队的第一顺位选择是……”
他非常懂得戏剧效果，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享受着吊起所有人胃口的快感。
场下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林布凌看到，现场的大屏幕上，通过卫星连接数切出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简陋的训练馆，背景墙上还挂着“团结拼搏”之类的中文标语。一个身高堪比信号塔的亚洲青年，正有些拘谨地坐在镜头前，他身边的教练和队友们，比他本人还要紧张。
-这，就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林布凌心想，姚明根本不在“小绿屋”，那地方的空气，估计还没有他家训练馆的纯粹。
这一刻，林布凌的感觉有些奇妙。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这个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夜晚，第一个被推上世界舞台中心的，居然是和他一样来自中国的同胞。
尽管他们素未谋面，但这一刻，林布凌的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涌起了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加油啊，大个子。
替我们，也替你自己，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来自中国的，姚明！”
斯特恩终于念出了那个让亿万中国球迷心心念念的名字。
瞬间，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大屏幕上，那个憨厚的大男孩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腼典的笑容。他站起身，和身边的人一一拥抱，动作甚至还有些笨拙。
林布凌看着屏幕上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身高却象两个自己叠罗汉那么高的男孩，心里突然有点感慨。
同样是来自中国，同样是来追逐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篮球梦。
人家是万众瞩目的状元秀，是天选之子，是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移动长城，是nba向十三亿人打开大门的密钥匙。
而自己，是一个坐在观众席角落里，连能不能被念到名字都不知道的“待处理商品”，是这场盛宴里，一道可有可无的餐后甜点，甚至可能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选秀大会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
“小绿屋”里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念到名字。他们激动地和家人拥抱，整理一下昂贵的西装，然后春风得意地走上台，从斯特恩手中接过印有球队logo的帽子，对着镜头，发表着那些仿佛是从同一个模板里复制粘贴出来的获奖感言。
林布凌看得津津有味，他的吐槽之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杰夫，你看那个第五顺位的新秀，他哭得也太假了吧？眼泪在眼框里蕴酿了半天，硬是没挤出来。还没我早上切洋葱时流的眼泪多。”
“还有那个第九顺位的，他那个帽子戴反了吧？logo都跑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是准备让后面的观众看清他去了哪个队吗？真是个小机灵鬼。”
“哇哦，快看快看，这个感谢上帝感谢父母感谢教练的‘获奖感言三件套’又来了。他们就不能来点有创意的吗？比如，感谢我的房东，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没有因为我拖欠房租而把我的行李扔到大街上？”
杰夫已经完全没力气搭理他了。他象个死死盯着股票k线图，生怕错过一个点的股民，手里那份印着选秀名单的纸，已经被他的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不清。
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轮选秀已经过半。
那些热门的新秀，都已经名花有主。
场馆里的气氛，也从最初山呼海啸般的兴奋，变得有些平淡。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观众席上也出现了一些空位。
林布凌的心，也随着每一个被念出的，不属于他的名字，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理智上知道自己进入第一轮的希望极其缈茫，但当现实象钝刀子割肉一样，一刀一刀地把幻想割掉时，那种疼痛感，依然清淅无比。
“第30顺位，菲尼克斯太阳队选择……弗兰克·威廉姆斯。”
当斯特恩念完第一轮最后一个名字，微笑着走下舞台时，林布凌知道，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第一轮，结束了。
没有他。
他身边的莎拉女士，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无声地安慰着他。
杰夫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饱含着失望、疲惫和一丝丝的恐慌。但他还是强行打起精神，用力地拍了拍林布凌的肩膀。
“别灰心，林。这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第二轮！记住，萨克拉门托国王队！第35顺位！他们承诺过的！他们需要一个能传球的后卫，一个能给他们带来想象力的艺术家！那就是你！你的天堂在等着你！”
杰夫的声音象是在念咒，既象是在给林布凌打气，也象是在给自己那颗快要碎掉的心，糊上一层薄薄的胶水。
短暂的中场休息后，联盟的副总裁走上了台，开始主持第二轮的选秀。
第二轮的节奏明显快了很多。没有了冗长的球员介绍，没有了上台戴帽子的荣耀环节。副总裁只是站在那里，象个经验丰富的拍卖师，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调，快速地念出一个个名字。
对于这些二轮秀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排场不重要，一个进入联盟的机会，才是一切。
“第31顺位……”
“第32顺位……”
林布凌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随着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那只手就收得更紧一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耳朵却在竭尽全力地捕捉着那个副总裁口中的每一个音节。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沙沙”声。
非常不巧，或者说非常“懂事”的摄象机镜头，开始时不时地扫向他们这个黑暗的小角落。
林布凌知道，在导播的眼里，他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故事素材”。
一个跳过大学，勇敢追梦的挑战者；一个天赋异禀，但身体孱弱的矛盾体；一个可能在今晚梦想成真，也可能心碎一地的悲情角色。他的紧张，他的失落，他的期待，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构成这场年度大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还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心里却在疯狂呐喊：大哥，别拍了，别拍了！再拍我就要收费了！我这影帝级别的表情管理，不要钱的吗？要不你们现在给我结一下出场费，我给你们现场表演一个三秒落泪？
“第33顺位……”
“第34顺位……”
来了！
杰夫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象一根被瞬间拉满的弓弦。他死死地盯着国王队在台下的那个小隔间，那眼神，仿佛要用念力穿透墙壁，把“林布凌”这个名字刻在他们的选秀卡上。
林布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萨克拉门托。
白巧克力。
那个和他一样，把传球当成生命中最有趣的游戏的男人。
那个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找到了组织”的球队。
会是我吗？
一定是我，对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副总裁拿起了桌上的信封，清了清嗓子，那一声轻咳，在林布凌听来，不亚于法官敲响法槌前的最后宣告。
“第35顺位，萨克拉门托国王队选择……”
林布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杰夫已经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脸上是一种即将拥抱胜利和财富的狂喜。
当那个完全陌生的，听起来象是某种热带水果的名字从副总裁口中蹦出来时，林布凌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耳朵里的耳鸣声，又回来了。
杰夫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象一块被砸碎的玻璃，寸寸碎裂。他张开的双臂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到错愕，从错愕到不敢置信，最后，定格在了无尽的茫然和愤怒上。
他僵硬地坐了回去，眼神空洞，嘴巴微张，仿佛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然后又被抽走了灵魂。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三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