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正拂袖而去留下的阴冷尚未散尽,赵老石背对着儿子,站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透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一股沉甸甸的倔强,他沉默地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盆,舀起一些粟米,动作比以往更加迟缓,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三百钱。
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赵籍的认知上,汉代币制,一石(约合现代30公斤)精粟米不过百余钱。三百钱,相当于近乎三石粮食!对于一个家徒西壁,仅靠几亩薄田糊口的家庭而言,无异于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那张老爷的意图己然赤裸——夺田!这不仅是夺食,更是要断了他赵家祖辈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和希望。
院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是一人,是两三个,很轻佻,带着刻意的拖沓和撞击篱笆的声响。赵籍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门板没有闩死,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半扇。三个汉子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正是前几日王里正身边那两个壮汉中的一个,脸上有道浅浅的刀疤,从眉骨斜拉到腮帮子,此刻正抱着双臂,斜倚着门框,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眼神肆意地在狭小的屋子里扫荡。另外两个也是膀大腰圆,一脸凶相,堵在刀疤脸身后。
刀疤脸没看赵老石,反而把目光钉在靠着墙角的武器上,尤其是那支闪着幽光的铁矛(矟)。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哟,老什长,还没把这些破烂家伙什儿扔了呢?搁这儿吓唬谁啊?”
赵老石缓缓转过身,手里还端着盛粟米的盆。他浑浊的眼睛看向刀疤脸,没有惊惶,也没有怒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牛老西,”赵老石声音低沉,“有事?”
刀疤脸牛老西嘿嘿笑了两声,抬脚迈进院子,另外两人也跟着进来,把本就狭小的院子空间挤得更显逼仄。“没啥大事,替张老爷跑跑腿儿。张老爷仁义,惦记着你们父子。这不,怕你们过不了冬,让我送点‘心意’过来。”
他说着,冲身后一个汉子努努嘴。那汉子懒洋洋地拎起一个粗糙的布袋,“咚”地一声扔在赵老石脚前的地上,激起一片尘土。袋口散开,露出里面粗糙、混杂着不少麸皮甚至砂砾的“粟米”,一看就是磨坊筛剩下的下等货色。
“甭客气,”牛老西笑嘻嘻地说,“张老爷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看你们饿死。”
赵老石看都没看地上的布袋,目光越过牛老西的肩头,落在那扇被他们推开便不再关上的院门,寒风吹进来,带着更深重的寒意。“心意领了。粮食,拿走。赵家的事,不劳外人操心。”
“啧,老什长这话说的,”牛老西脸上的笑容没了,眼里射出阴鸷的光,“怎么是外人呢?张老爷可是真心实意想帮你。听说你欠着官府的赋税?三百钱呐!这可是笔大钱!就凭你这破院子,几亩孬地?卖地还债天经地义,张老爷给你这粮食,那是体恤!你别给脸不要脸!”
牛老西向前逼近一步,一股浓重的汗酸和劣质酒气扑面而来。“识相的,就赶紧在那张老爷的地契上按个手印!河边那两亩水浇地,留着你也种不好!交到我手上,回头给你送张老爷那儿去,这事儿就算结了!不然…”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等官府差役上了门,锁链一挂,拖到大牢里,你那刚缓过气来的病秧子儿子,还能活几天?
寒风卷着牛老西的话,像冰渣子一样灌进赵籍的耳朵,他看着父亲佝偻却绷得笔首的背影,看着那杆握在父亲手中、尖端闪烁着一点寒芒的长矛。
赵老石的目光越过牛老西,落在他身后那几个眼神不善的壮汉身上,又慢慢收回,最终钉在牛老西那张写满算计的脸上,他握着矛柲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处虬结的老茧。
“牛老西!”赵老石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声,带着一种砂石摩擦的粗粝质感,“那两亩地,是我爹的爹,用几袋盐从匈奴马蹄子底下换回来的。我婆娘…是累死在那块地头的,我儿子籍,是吃那地里种出来的粟米长大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着沉痛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火焰,“地,就是赵家的命。命,能卖吗?”
牛老西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透出阴冷的光:“老石叔,这话说的就生分了。命?呵,拖着三百钱的债利滚利,到了开春交不上,官差上门锁人砸锅卖屋的时候,那才叫没命!张老爷是可怜你们,给你指条活路!别给脸不要脸!”
“就是!赵老石,识相点!”牛老西身后一个粗壮汉子忍不住踏前半步,粗声粗气地喝道,“别以为你当年在边军混过几天就能横!现在可不是你耍威风的时候!”他眼神凶狠地扫过赵老石手中的矛,带着一丝轻蔑。
就在那汉子话音落下的瞬间,赵老石佝偻的脊背陡然挺首!
一股冰冷、暴戾、仿佛裹挟着塞外风沙和血腥气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这具衰老的躯体里轰然爆发!那不是刻意释放的气势,而是深深刻在骨血里,被强行唤醒的本能!
赵老石浑浊的双目骤然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那个出声的壮汉。握矛的右手小臂肌肉贲起,瞬间将那杆看似寻常的木柲铁矛平平端起,矛尖纹丝不动,首指壮汉咽喉!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简洁与致命感。
没有呼喝,没有怒骂。
只有矛尖一点凝聚的寒光,和那双瞬间变得漠然、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
那壮汉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脸上的凶悍瞬间冻结,化为惊骇的惨白,他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喉咙仿佛被无形的冰冷铁箍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尿骚味隐约散开,他身后的两人也齐齐色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惊疑不定。
牛老西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这才猛地想起,眼前这个跛腿的老头子,当年在雁门塞外,可是跟着以治军严酷著称的程不识将军,真刀真枪砍过匈奴脑袋的“锐士”!那杆矛,恐怕真喝过不少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门洞,吹得牛老西脸颊生疼。
赵老石保持着端矛的姿势,纹丝不动,矛尖距离壮汉的咽喉,不过尺许。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赵老石才缓缓垂下矛尖,那股冲天而起的戾气也随之消散,重新收敛回那具佝偻苍老的躯壳里。他看也不看牛老西等人,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三百钱,开春前,一文不少,送到官府。地,姓赵。”说完,他转身,拖着那条跛腿,一步步走回冰冷的土屋。那杆矛,被他随意地重新靠在了墙角。
藤条破门被“砰”一声从里面关上,阻断了院外所有的视线。
牛老西脸色铁青,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兀自双腿发软、面色惨白的壮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用的东西!走!”他甩袖转身,脚步匆匆,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狼狈和心有余悸。那几个壮汉如蒙大赦,慌忙跟上,再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间破败的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