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土屋里只有灶膛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勾勒出两个模糊的身影轮廓。寒气无孔不入,渗进单薄的麻布被褥,赵籍蜷缩在土炕一角,牙齿依旧忍不住微微打颤,但比起前几日的昏沉濒死,此刻身体的虚弱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想要挣脱困境的力气。
他睡不着,白天牛老西带人逼迫、父亲那石破天惊的一矛,反复在脑海中闪回,那三百钱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让他心焦的是这具身体,孱弱得连舂米都吃力,如何应对这虎狼环伺的处境?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黑暗中,那杆木柲铁矛的轮廓模糊,却散发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旁边,一张同样沉默的弓靠在土墙上,还有一个用粗麻布缝制的箭囊,露出几根硬木削成的箭杆尾羽。
“冷?”黑暗中,赵老石沙哑的声音响起。他也没睡,窸窸窣窣地坐起身,摸索着添了几根细柴到灶膛余烬里。微弱的火光跳跃起来,勉强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侧脸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
“嗯。”赵籍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赵老石没再说话,借着那点微光,目光也落到了墙角的武器上。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灶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仿佛每一道都刻着血与沙。
“那弓,”赵老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响,“一石力。当年在军里,能开一石弓,才算合格步射锐士。”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弓身是柘木,韧,能蓄力。弓弦是牛筋鞣的,韧,不易断。”他像是在教赵籍辨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粗糙的炕席。
“那矛…叫矟。”赵老石的目光转向那杆铁矛,“柲(bi)是柞木,硬,首。矟头是铁,好铁,打过十几仗,刃口也没卷,就是血槽有点锈了…得磨磨。”他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在跳动,映着多年前的刀光剑影。
赵籍屏住了呼吸,黑暗中,父亲的声音像一卷尘封的羊皮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那时候…是在雁门关外,往北百来里的野地里扎营。”赵老石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天比现在还冷,尿出来没落地就能结冰碴子。程不识将军治军…严,晚上睡觉,靴子都得绑在腿上,号角一响,半柱香不到就得披甲列阵。像狼群,神出鬼没。有一次,我们一个斥候队出去,十个人,只回来了仨,拖着半条命,说撞上了左贤王帐下的精锐…”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赵籍仿佛看到无垠的雪原上,朔风卷起雪沫,十来个穿着破旧皮甲的汉军士卒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踉跄奔逃,身后影影绰绰的黑点如同跗骨之蛆。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血腥味:
“…那仨兄弟带回来的消息,说匈奴骑兵离我们大营就三十里了。程将军立刻下令,全军拔营,前军变后军,依托一道干河沟布车阵。那晚没月亮,只有雪反光,白惨惨一片。就听见…马蹄声,先是闷雷似的,越来越近,震得人胸口发麻…然后就是箭,像飞蝗一样,黑压压地盖过来…射在木楯上,梆梆响…”
赵老石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我们什…守在左翼一个豁口。老张头就站我旁边,端着这杆矟…那晚真冷啊,手冻得握不住矛杆,得用布条缠死。匈奴骑兵冲近了,火光里能看清他们狰狞的脸…有股羊膻味混着血腥气…冲在最前面那个百夫长,举着弯刀,哇哇怪叫…老张头…嘿!”
赵老石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似野兽的低吼,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凶光,连带着他佝偻的身体也瞬间绷首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向前突刺的动作,干瘦的手臂在空中猛地一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与血交织的夜晚!
“就那么一下!”赵老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的锐气,“老张头这矟!‘噗’!就扎穿了那匈奴百夫长的皮甲!从心口窝透进去!血喷出来,溅了老张头一脸!热乎的!那百夫长眼珠子瞪得溜圆,弯刀都举着,人就软下去了…”
灶火的光芒在赵老石脸上跳动,那瞬间爆发出的凶悍气势,让赵籍头皮发麻,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边缘。然而,这股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赵老石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绷紧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重新弯了下去,眼中的火焰迅速熄灭,只余下疲惫和浑浊。他颓然垂下手臂,声音重新变得沙哑低沉:
“老张头…就死在那豁口,匈奴骑兵的箭…太密了…他被射成了刺猬…倒下去的时候,还攥着这杆矟,矛尖还插在那百夫长身上…掰都掰不开…”赵老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来…后来我们什,十个人…就活下来我和另一个小子。这矟,还有老张头留下的一小块盔甲…我就带着,回了乡…”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灶膛里木柴燃烧殆尽的轻微哔啵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赵籍感觉自己喉咙发紧,父亲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战场片段,残酷而真实,远比任何游戏画面都更具冲击力。那杆看似冰冷的铁矛,竟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生命与死亡。
“阿父…”赵籍的声音有些发涩,“程不识将军…李广将军呢?”
赵老石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李广将军?那可是飞将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那时他应该是在陇西当太守吧?我们这些小卒,哪能见得到?程将军…治军是真严,跟铁打的一样,也真能打硬仗。匈奴人碰上程将军的营垒,轻易不敢冲…不过,都过去了…”
他疲惫地挥挥手,似乎要将那些过于沉重的回忆驱散。“睡吧。三百钱…阿父有法子。”说完,他重新躺下,背对着赵籍,那佝偻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单薄和苍老。
赵籍却再也无法入睡,墙角那杆沉默的矟,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寒光。父亲的讲述像一把钥匙,虽然没有开启原身完整的记忆,却触动了这具身体里某些沉睡的本能——对那杆矟的熟悉感,对手臂曾经挥动武器时肌肉记忆的模糊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