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抬手遮了遮西斜的日光,看着眼前正从玄武门浓重阴影里走出来的壮年将军。
那便是常何了。
身形不算魁悟,但一身甲胄衬得肩背笔直,面颊略瘦,颧骨微凸,浓密的胡须掩住了嘴角,让人辨不出喜怒。
最惹眼的是那一双眼睛,沉静、幽深,目光扫来时带着审视。
看来常何是职业病犯了,看谁都要仔细审视一下……
陆玄心中微微吐槽,随后,上前一步,依礼微躬:“下官太子左卫率府,新任翊卫郎将,陆玄,见过将军。”
这是李建成给陆玄的新官职。
翊卫郎将,名头听着显赫,其实就是太子仪仗队头领的副手。
简单讲就是负责太子出行时,在前面开路的贴身保镖。
不过他这个还特殊一点,名义上属于左卫率府,实则由李建成直接统帅。
等级还挺高的,正五品下。
但却没什么实际职能,也正因如此,李建成才能将他从区区九品文职的校检机宜,一举拔擢至此。
也不至于被别人怀疑……毕竟祖上富过。
常何双手一合,行了个简练的叉手礼,下颌微点,并未多言。
以他正四品的阶位,对这位新任的五品郎将行此礼数,已是给足情面。
即使眼前这个陆玄是太子殿下眼前的红人,也一样。
难不成还要他躬身相迎?
陆玄心下明了,迎着常何那双审视的眼眸,坦然开口道:“常将军,殿下今日擢玄为郎将。然玄此前久任文职,于武艺、布防实是生疏,故特来向将军请教。”
唐初文人尚武成风,若是说一点武艺不会,那会被人看不起的。
他稍顿,将语气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淅:
“此亦为殿下原话。”
将手中的太子教令递向常何身旁的亲兵。
至于所谓的太子之言,自然是胡诌的。
李建成怎么可能交代的这么清楚?他又不是神仙。
这些话,都是瞎编的,不过是扯李建成的虎皮来试探常何性格而已。
若是常何怀疑,并且想要上报太子,便能知道常何行事多半是谨慎的……
嗯,虽然从记忆中能分析出来常何是谨慎的……但,上次关于魏征的记忆,让陆玄心中没底。
还是试探试探,比较放心。
当然,若是常何轻易采信,则要么是对太子毫无保留地信任,要么便是心思粗疏。
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陆玄想着,静立等待,观察着常何的反应。
常何自亲兵手中接过教令,垂目细看。
纸上尽是擢升任命的官样文章,并无半句“托请指点”之言。
他眉头渐蹙,抬眸时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深,身侧亲兵的手,亦无声无息地按上了刀柄,气息微凝。
这些陆玄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说话。
常何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殿下原话?陆郎将,空口无凭,教本将如何采信?玄武门戊卫,事关宫禁安危。一应布防皆为拱卫陛下而设,岂能轻易与人言说、相授?”
真伪尚且存疑,不可轻信。
但对方终究是太子眼前新晋的红人,当面开罪亦非明智之举,那无异于拂太子的颜面。
念及此,他语气稍缓,补上一句:
“此乃本将职责所在,还望郎将体谅。”
陆玄听了此话,不仅没生气,反而嘴角上扬,朗声说道:
“果如殿下所言,常将军忠心尽职,谨慎异常,实乃家国之幸!”
伸手不打笑脸人。
先吹了再说,反正是借助李建成的名义吹的,跟他陆玄有什么关系。
不过,常何此人还算谨慎。
因为常何说的也不假,军事布防若要传授,那必须要看实例,因地制宜。
或看地图,用于推演。
但不管哪种教程方式,多少总会透露出玄武门的守备虚实。
这其中的分寸,大有文章。
想着,陆玄从腰间取出李建成交给他的龙形玉珏:“此物常将军可识得?此乃殿下给予下官的。”
晃了晃,又重新将玉珏藏于腰带之中。
明面上可不能漏出来。
私配皇家龙玉,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哦。
“此物,常将军可识得?”
陆玄声音压低:“殿下曾言,将军乃其至交,定然认得。”
常何目光一凝,紧蹙的眉峰渐渐松开,颔首道:“确是……殿下贴身之物。”
看来这陆玄,果真深得太子信重。
连此物都能交付,那太子派他前来,当真只为学习布防?还是另有深意?
常何脸上挤出一丝克制的笑容,语气缓和下来:“陆郎将,方才确是职责所在,万勿见怪。”
“无妨,那……”
陆玄轻声应道,言下之意已不言而喻,既然确定了身份那就开始谈正事吧。
常何会意,侧身抬手引向门内,声音却压得低沉:
“陆郎将,请。只是玄武门乃宫禁要地,还望……莫要四处观望。”
“自当遵从。”
陆玄含笑应下,神色坦然。
这话即使常何不说,他也没想着要观察玄武门内的秘密。
毕竟,他是来安抚常何,也是来进行自己计划的。
常何深深看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朝门内走去。
身后亲兵朝陆玄略一示意,随即跟上。
迈入城门,眼前是厚重的瓮城结构。
墙体比寻常城门更加敦实,门扇以铁叶包覆,厚实无比。
陆玄心下了然,怪不得,要在玄武门这里发动政变呢。
确实是个关门打狗的好地方。
来到城楼之上,六子取来一只水囊递给陆玄:“郎将请用。只不过戊卫重地,严禁饮酒。”
陆玄接过,颔首道:“有劳这位将军……”
六子一怔,旋即挺直脊背,正色道:“俺并非将军,只是寻常队正。”
常何眉头一皱,六子心性过于率直,在这等场合恐非好事。文人言语往往软中带刃,若被三言两语探去些什么……
他心念一转,声音沉肃了几分:
“退下吧。去查检一轮轮哨交接事宜,务要仔细。”
六子闻言一怔。
此时并非换岗时分,将军为何突然吩咐此令?
他抬眼望去,只见常何目光扫来,眼中掠过一丝极隐晦的警色。
虽心中仍惑,他当即抱拳肃应:
“遵命!将军!”
陆玄眼帘微垂。
这常何还真是够谨慎的,身边亲兵性子耿直,便立即寻由头将其支开,估计是怕那武人嘴快,漏了不该漏的……
这般防备,反倒显得心虚。
好事!
不管是哪方面的心虚,对陆玄来说皆是有利之机。
陆玄抬眼,朝常何微微一笑:“将军治军严谨,当真尽忠职守。”
说着手上动作却不慢,他将水囊举高,仰首悬空倒下一缕清水,喉结微动,迅速咽了几口。
喝完,陆玄迎上常何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从容解释道:
“将军莫怪。玄少时曾染恶疾,虽已痊愈,仍恐病气未净,传于将军麾下儿郎,反为不美。”
主要是怕得病,谁知道这水囊都是谁喝过,不喝又显得有些防备。
不太好进行下边的计划。
这般说辞之后,常何也不能挑理,再说了,他说这话时,语气温和,理由也合适,挑也挑不出错处。
常何眼眸微眯,并未接话。
在他看来,陆玄这番话多半只是托辞。
文臣的通病罢了,虽说如今也尚武重功。
可骨子里却总觉得他们这些行伍出身的泥腿子粗鄙,连碰过的东西都嫌不干净。
倒也不算意外。
这陆玄至少还肯编个象样的理由,若是换了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怕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一举一动皆是不加掩饰的轻慢。
蛀虫……哼。
不过,眼前这位陆郎将,倒有些意思。
言行举止分明是文臣做派,名义上却是来学习军务的。
呵呵。
恐怕……不止如此吧,定有其深意!
常何念及此处,面上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语气仍旧肃正:
“无妨。”
又接着说道:“不知陆郎将欲从何处学起?布防、操练,还是军律?”
陆玄却抬手虚按,说了两个字:
“不急。”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常何脸上,见对方神色平稳,并无讶异。
看来常何心中也有些猜测啊……
是个聪明人。
陆玄将身子略向前倾,声音压低:“在下冒昧一问,常将军近来,可曾听闻坊间某些不大中听的流言?”
常何古井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微澜,却又在转瞬间平复如初。
这一闪而逝的波动,并未逃过陆玄的眼睛。
陆玄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肯定是听到了,也是,李元吉这货虽蠢,但办事的效率还是不错的。
手底下有些干实事的人。
只不过,方向不对,努力白费啊。
常何眼帘微垂,旋即抬起,声音朗朗却字字沉缓:“流言蜚语,本将确有所闻。”
抬手往东宫方向拜了拜:“然太子殿下圣明烛照,自有明断,定不会被这流言所扰。”
陆玄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真实诚。
心中暗暗摇头,这时候应该诉苦才是。
要让领导知道你的委屈,你的忠心,然后还要告诉领导,受这些委屈,其实没事,主要是怕坏了领导的事。
要表现得将领导放在第一位才行。
还是太实诚了。
“常将军,果然是赤胆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