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对常何这般回答倒不意外。
因为这流言都传遍大街小巷了,沸沸扬扬的。
若说堂堂一个玄武门守将对此一无所知,那肯定是在装傻!
除了徒惹人生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好处。
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说知道。
陆玄顺着常何的话锋,含笑应道:“殿下圣明,自能明鉴。”
话音稍落,他语气转沉,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淅:
“然,殿下心中终究存着几分忧虑,恐与将军之间,因这无根流言生了隔阂。”
他略作停顿,目光平静地看向常何:
“将军须知,信任如纸。一旦折过,纵使再悉心抚平,那痕迹……也终究是抹不去的。”
常何眉头一皱,语气陡然转沉:“殿下,这是在疑心末将么?若是如此……”
“将军切莫多心!”
李建成可没一点怀疑你的想法,对你是非常信任的。
要不然,也不能在玄武门被射成刺猬。
陆玄打断常何,在心里吐槽几句。
目光如常:
“殿下若真有疑,又怎会遣下官前来澄清?下官此行,正是代殿下向将军表明心迹,流言无根,殿下对将军的信重,从未动摇。”
常何神色稍霁,肃然转身,面朝东宫方向拱手深揖:
“烦请郎将回禀殿下:末将常何,此生绝无二心。”
陆玄亦正色回以叉手礼:
“将军之言,定当转达。”
话音方落,陆玄展颜一笑,拱手道:“此事既已言明,下官便不多搅扰了……”
常何听罢,心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看来太子遣此人前来,只是为了安抚,并未怀疑。
他正欲还礼相送,却见陆玄忽地轻拍额角,歉然道:
“哎呀,差点忘了一件小事,还请将军恕罪,还要劳烦将军。”
常何眉梢微动:“郎将请讲。”
“想请将军容下官一阅近日的军帐簿目。”
陆玄语气如常,目光却落在常何脸上,见对方神色间闪过一丝迟疑。
他随即又压低声音,推心置腹般说道:
“不瞒将军,下官奉旨清查东宫帐目,殿下给了下官一本名册……”
陆玄没再继续说下去。
常何听着陆玄的话,心中暗道,是查到他贪墨的那笔军需了?
嗯,也好。
留些把柄在太子手里,才更显真实,更容易获得信任。
想到这里,他稍作迟疑地问了一句:“这与玄武门的军帐有何关联?”
他必须要保持怀疑的姿态,估计才能让陆玄放心。
因为无论如何,东宫查帐,是查不到他头上的。
不问,自然有疑。
陆玄听了常何的话,解释道:“嗐,这不是下官看到名册上,恰有将军的名字吗……”
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当然,下官自是信得过将军的。”
说着就要往外走,只是有些尤豫。
确实是奉命清查东宫,李建成也给了他一本名册,名册上也有常何的名字。
这些都是真话。
他可一句假话都没说啊。
要是常何想多了,那可不关他陆玄的事。
“郎将且慢。”
常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中透着一丝不容回绝的意味:
“既皆为殿下效力,又何须遮遮掩掩?”
说着,他便要引陆玄前往存放帐册之处。
上勾了。
只不过,这常何好象也在故意咬钩。
陆玄微微皱眉,刚才的话,常何完全可以顺着说,不需要承认。
只需要看着自己走就行。
现在却还想要引着自己去查,是想要自污保平安吗?
再试试。
“这……只怕不妥。”
陆玄驻足,面现尤疑:“殿下对将军信重有加,下官若真查了,反倒显得生分,伤了君臣情谊。”
常何闻言沉默片刻。
那你方才提起此事,又是何意?
既要查,还不想担责任……弯弯绕绕,酸臭文人!
一点都不爽利!
陆玄并未移步,反而愈发显得顾虑重重:
“或许是栽赃陷害呢?殿下身边有些许碟子……前几日还当众处死一个。”
常何摇了摇头,神色肃然:“郎将方才还说‘信任如纸,折痕难消’。”
“若因顾虑而止步,岂非坐实了流言,反陷本将于不义?”
陆玄面露惭色,拱手道:“将军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看来是这样的,两次机会都推了,非得要让他去查。
是想自污保平安。
他略作停顿,终是应下:“那……下官便斗胆,粗浅一观。”
常何微微颔首:“本将尚有些军务待理,便让亲兵带郎将细看帐册……”
既是查帐,自己若在旁盯着,反倒显得局促。
让亲兵陪同,既合规矩,也留了馀地。
六子心直口快,不宜此任。
还是田虎吧。
常何看向陆玄:“可否?”
陆玄含笑应道:“将军言重了,军务要紧,这般安排自然妥当。”
挺好的,这样操作空间还大。
常何朝外沉声唤道:“田虎!”
甲叶铿然摩擦,脚步声稳健逼近。
一名方脸军士左手掀帘而入,闻言轻声道:
“将军。”
右手按在刀柄上。
目光更是自进门起,就锁死在陆玄身上。
只要常何一声令下,三息之内,必叫这陆玄身首异处。
陆玄瞧着这阵仗,心下无奈。
不是,哥们儿。
盯着他干嘛?
他一没武器,二没着甲,怎么能打的过两个虎背熊腰的悍卒?
何况门外便是上百精锐,他又不是项羽,力能巨鼎。
至于每次见他都按着刀柄吗?
常何当即吩咐道:“田虎,引陆郎将去帐库,配合清查事宜。”
“遵命!”
田虎并未多言,只是左手一展:“郎将请!”
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陆玄无奈,只能对常何一行礼:“下官告退。”
这田虎就象是个哑巴一样,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只顾着往前走。
步履沉实,甲叶轻响。
陆玄亦步亦趋跟在其后,穿过几重岗哨,约莫半刻钟后,便来到一处僻静的军务房。
推门而入,屋内颇为狭促。
四壁木架高抵梁下,堆栈着各式帐册文书,虽多如丘山,却码放得齐整有序,未见散乱。
自然,这“齐整”大抵也只是表面功夫。
他可不信这帮粗人,会精细的分类摆放。
估计里面各个季度的帐本都混为一谈。
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这个时代就这样,识字率还是不高的。
他暗暗摇头。
若要认真清查,怕是要费上好一番工夫……
不过,他本也不必查个水落石出。
只要知道常何贪了,有记录就行,没有的话,添上几笔便是。
太子,必须对常何起疑。
田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硬邦邦的:“郎将请自便。可需纸笔?”
“若有纸笔,自是方便核算。”
陆玄缓步走近架前,伸出食指在册脊上轻轻一抹。
指腹沾了一层薄灰。
他转过身,看向田虎,神色恳切:
“田护卫,想来也不愿因下官核算时偶有疏漏,反令常将军蒙受不白之嫌罢?”
田虎眼眼睛骤然眯成一道细缝,按在刀柄上的右手青筋暴起。
陆玄背后倏地窜起一股寒意。
不是,哥们儿,你不会在这里给他一刀吧!
“稍候。”
田虎撂下一句能给地面砸出坑的话。
说罢转身便走。
陆玄站在原地,半晌才抬手摸了摸后背,一层细汗。
练武!
回去就练!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陆玄在等侯田虎返回时并未闲着,随手抽出几册帐本翻看。
刚翻开一册,嘴角便是一抽,竟是武德七年的……
果然与先前所见的王家帐册如出一辙,烂得离谱。
好在,没翻几本就找到了今年的帐册,陆玄拿起五月的帐册,细细审阅。
这一看,陆玄的嘴角便忍不住扬了起来。
不用添了,常何自己就留下了把柄,还留的如此明显。
就差把自污两个字写在上面了。
很好。
这简直是太好了!
正思量间,甲叶摩擦声由远及近。
“郎将,纸笔在此。”
田虎那能砸死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劳田护卫。”
陆玄接过,没敢说已经查完了,生怕被砍。
硬是演算了整整两刻钟,方才搁笔,转向如铁塔般伫立一旁的田虎:
“已清查完毕。烦请田护卫回禀常将军……”
陆玄甩了甩微酸的手腕,举起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微微一笑:
“将军之意,下官已然领会,定当如实……禀告殿下。”
如实,两个字咬的极重。
田虎眉头紧锁:“此言何意?”
陆玄只摆摆手,笑意未减:“常将军听了,自然明白,只要田护卫不乱说的话。”
田虎沉默片刻,方冷声道:“郎将请。”
陆玄不再多言,转身出了军务房,穿过甬道,直至走出玄武门外。
他回身仰首,望向城楼之上。
常何的身影正立在雉堞之间。
陆玄遥遥躬身,郑重一礼,而后转身就走。
城楼之上,常何凭栏远眺,直至陆玄背影消失在巷陌深处。
“他当真这般说的?”
常何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一字不差。”
田虎抱拳肃立,声如铁石:“还说……将军自然明白其中之意。”
常何静立片刻,缓缓抬手:
“下去吧。”
看来这陆玄是明白他要自污了,想来,太子应该是不会怀疑他了。
常何看着南面的宫城。
“就差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