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府,夜色已沉。
陆玄吩咐福伯去备些吃食,便独自进了寝房。
红柳轻手轻脚端来一碟点心,低声说:“郎君若是饿了,先用些糕点垫一垫。”
“恩。”
陆玄捻起一块,目光却落在虚处:“某要静思些事,让人都退下,福伯回来了,再唤某。”
“是。”
红柳应声退去,悄无声息地屏退了廊下仆人,自己则静静守在寝房门外。
陆玄在床榻边坐下,取出纸笔,轻轻研墨,思考着如何解除常何。
“先分析一下情况吧……”
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在纸上落下几行小字。
李建成信任常何,常何却是李世民的人。
玄武门之变,李建成,死。
他搁笔,凝视片刻,又添一行:
常何尤豫不决,玄武门之变前夕,决定支持李世民,李建成,亦死。
陆玄眸色渐深,眼下之局,关键在于常何现在是处于哪种情况。
两种情况的难点,又有所不同。
他该如何操作,才能安稳的投入到李世民麾下……
陆玄眯眯眼睛,在第一种情况上圈了一圈。
第一种情况,常何本就是秦王的人。
那么难点在于,该怎样让常何相信信他是真心来投,而非太子设下的反间之饵。
嗯,没有什么思路……但他自证肯定是不对的。
必须得让常何发现,他心向李世民,这样,常何才会相信他是真心投靠李世民的。
第二种情况,何仍在摇摆。
难点则在于,如何让常何断了尤疑,彻底倒向秦王,毕竟眼下太子只是势弱,还没败。
灯芯噼啪一声,爆开细碎的光。
陆玄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沿,突然,他眼中闪铄出一抹光亮!
不对,他又陷入思维惯性里面了!
他是知道常何最后站在了李世民身边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是一定的。
但是,常何不知道他的身份!
既然常何能得到李建成的信任,一直到玄武门之前也没被发现。
那常何就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喜欢脑补!
他想到一个极其大胆的方案。
“稍微完善一下,只要确定了常何的性格,这个方案就基本上能成!”
他再度提笔,就着摇曳的灯焰,在纸上急速勾画。
字迹细密,条分缕析,一整套环环相扣的方略渐次浮现。
良久,他搁下笔,对着那页写满筹谋的纸,深深吸了一口气。
将内容牢牢印在脑子中。
随即抬手,将纸角凑近灯烛。
“郎君,福伯来了。”门外,红柳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这就去。”
陆玄看着火舌倏然舔上纸边,迅速蔓延,化作一卷跳动的暖光,最终化为灰烬。
他走下床榻,打开门,红柳似乎是瞥到了什么,眼眸低垂。
掏出手帕,轻轻在陆玄衣服上擦了擦:“郎君,还是要注意整洁一些。”
说罢,就去旁边杂物间中拿出扫把,将陆玄寝房内的灰烬打扫干净。
次日,东宫,显德殿,偏殿。
陆玄踏入殿中时,魏征与王圭早已端坐。
二人见他到来,皆微微颔首,目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叹息。
可,人有志,不可夺,以后多帮帮陆玄家族吧。
陆玄:……
他还没死呢,搞什么啊,搞得好象明天就死了一样。
“太子殿下驾到!”
刘内侍自内殿缓步而出,声调悠长。
殿中众臣纷纷整衣起身,依序向主殿行去。
陆玄在自己常坐的位置落座,静待擢升那一刻的到来。
一会儿,是不是还要表现一下惊讶的表情?
还是算了,懒得演了。
李建成端坐主位,目光先落向魏征,语气如常:“魏公,议事开始吧。”
太极宫,玄武门。
日头正烈,晒得砖地发烫。
“这鬼天气,午时还要杵在这儿……难不成真有谁敢闯宫?”
“小点声吧,将军在巡视,一会儿听到了,少不了挨几下军棍!”
两名守卒低声嘟囔着,甲胄下的内衫早已汗透。
一人抬手抹了把额角,低声嘟囔:“快换班了……待会儿非得去井边泼两桶水,去去这身燥气。”
话音未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门洞内传来。
两人瞬间挺直脊背,握紧长枪,这步调太熟悉了,是将军。
常何按剑走出阴影,目光掠过二人汗涔涔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淅:“今日辛苦。换岗吧,下去好生歇息。”
“是,将军。”
身后几名接替的士卒已快步上前。
先前那守卒却未立即退下,反而向前半步,枪杆微横,咧嘴笑道:
“将军恕罪……还需核对口令、勘验鱼符,这是军规,将军也不例外。”
他说得轻松,浑身肌肉却已绷紧。
常何面色未变,只略一颔首,自怀中取出鱼符递过。
那士卒双手接过,就着日光仔细比对纹路、勘验刻字,片刻后方才放松肩背,咧嘴一笑:
“无误!”
他侧身让开,与新来的士卒快速交接兵器、口令。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过两三刻呼吸之间,岗哨已悄然轮换完毕。
常何扫视了一眼,然后回到城中,仔细核验了半日经玄武门出入的文书、勘合,又逐一盘查了几拨往来官吏。
直至日头西斜,方得片刻空闲。
“将军,歇歇吧。”
一名亲兵捧着水囊近前,低声道:“天气太热了,喝些水吧。”
常何接过来,拔塞稍微一闻,没有酒味,这才仰首饮了几口。
亲兵静立一旁,倒也没说什么,早就习惯了将军的沉默和谨慎。
“儿郎们操练得如何?”
喝完水,常何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询问道:“宫城守备,非同儿戏。吾等身为宫城守卫,当勤加操练才是。”
“将军放心,弟兄们都照章程操练,一日不敢懈迨。”
亲兵答得干脆,却忽然压低声音,咬了咬牙问道:“只是……大兄,某实在不明白,为何要贪取军需?还有,那些传言……”
常何抬手止住亲兵的话,目光扫过四周,见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有些事,非表面所见那般。”
说着,他看向六子问道:“可信某?”
六子闻言一怔,随后郑重道:“六子的命是大兄救的,自然信得过!”
常何点点头:“那就好,某会为兄弟们谋个前程,六子,这话就当没问过,烂在肚子里。”
常何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沉如铁石:“记住了,没问过。”
“某明白了,大兄。”
六子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
“恩,去吧。”
常何挥了挥手,垂目不再看他。
六子是从瓦岗寨便跟着他的老弟兄,生死里滚出来的情分,信得过。
当然也唯有他,敢这般直愣愣问出口,有些事,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啊,这宫城之中如同旋涡一般。
一个不小心就被搅得支离破碎!
常何手紧紧握在剑柄上,看向逐渐西沉的落日。
秦王殿下,还在等一个时机么,还是因为某受贿导致殿下对某有了怀疑?
啪嗒啪嗒。
六子一路小跑回来,气息还有些急促,显是一路未停。
常何微微蹙眉:“出了何事?”
六子匀了匀气,方才开口:“将军,外头有位郎将求见,说是……来熟稔公务的。”
“郎将?”
常何眉头拧得更紧:“某未曾听闻近日有郎将擢升,此人究竟从何而来?”
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肃厉。
他不信六子跟了他这么久,不懂规矩。
“将军,是太子殿下……今日刚刚擢升的东宫郎将。”
随后又压低声音,又补了一句:
“有太子殿下的教令,以后一部分东宫的军务会交给他,与咱们交接。”
交接?
在这个刚传出流言的时候?太子殿下擢升了一个郎将……
呵,是冲着他来的啊。
常何心下了然,微微舒展眉头:
“原来如此。”
他举步向外走去,口中仍在问:“即便如此,他来找某作甚?”
“说是,拜访将军,熟稔军务,想要来学学,如何统兵,布防。”
六子紧跟其后,笑了笑说着。
他大兄自然是严谨的,从来没出过事。
随后又忍不住嘀咕道:“不过俺瞧那人……不象是个习武的料子。”
“哦?”
常何好奇地挑眉:“不象习武的?”
六子撇了撇嘴:“面皮白净得很,浑身上下没半点行伍之气。”
语气里掺着武人惯有的直率。
“身形修长但似不惯披甲,依俺看,怕是连制式长枪都未必提得稳……”
“噤声。”
常何脚步一顿,目光扫过甬道,声线沉缓:
“既是持东宫教令而来,便是殿下亲选之人。军营里那些随意言语,莫要带到这般场合。”
六子下意识点头:“俺明白,大兄。”
常何侧首,目光在他脸上一凝。
六子一个激灵,立即挺直背脊,正色改口:
“是!将军!”
没行出多远,常何便来到了勘验通行之处。
只见一人正恭立在明晃晃的日头下,身形颀长,衣冠整肃。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映得那身崭新的郎将袍服有些晃眼,却也衬得他面色愈发白淅清朗。
确不似惯经风霜的行伍之人。
常何眼眸微眯,是个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