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律师看着面上带笑的陆玄,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出身寒微不得裴公之青眼?
这是在暗讽家父只看出身不看能力,至于后边的破坏规矩……
哼,是在说家父撺掇陛下起兵之事?
只会逞口舌之利,若无真才实学,定让你身败名裂!
陆玄心中冷笑,看着脸色变化的裴律师,嘴角轻轻勾起。
怼不死你。
虽然不认识裴律师,但裴寂他还是知道的,嗯,也仅限于知道。
好象是第一个劝李渊起兵的,应该也是第一个明面上跟李渊说起兵的。
记不清了……
但不论如何,只要李渊还掌权,裴寂混的就不会太差。
不过,裴寂不是支持李渊吗?
怎么他儿子跟秦王的人混在一起?
难道……懂了,世家大族的惯用手法。
裴寂支持李渊。
裴韫是太子那边的人。
裴律师则是支持秦王,这样无论谁胜出,都能让裴家依旧居于高位……
世家大族啊。
嗯,待会儿,还得注意一点,要是这裴律师率先投降,他也不能赶尽杀绝。
说不得日后还会成为同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当然,前提是裴律师先投降。
拱手一礼:“元范兄如此从善如流,玄钦佩无比。”
“比不上明微兄的伶牙俐齿。”
裴律师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话,从善如流?是想说他象墙头草吧……看了一眼李元吉。
只见李元吉微微点头,他面上掠过一丝笑意。
用馀光扫过轻纱罗帐,发现冯妈妈已不知何时离去。
裴律师心中已然有数,齐王殿下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李元吉对着寒烟姑娘大声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寒烟姑娘快些评点吧。”
“某也想快些看到明微兄的大作。”
轻纱帐内,寒烟凝眸望向裴韫的方向,素手将绢帛攥出细褶。
默然片刻,她轻声开口:
“这位贵客的诗,清泠脱俗,以竹为魂。句句咏竹,句句映己,根骨挺立,气象自成。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足见胸中丘壑……”
话音微顿,声线渐沉:“然则此番诗题明定为‘酒’,贵人所作虽佳,却未扣题而咏。”
深吸一口气,寒烟缓缓吐出几个字:
“故只能评为下下。”
寒烟姑娘话音落下,整个大厅瞬间一静,随后,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裴律师脸色难看得很。
这就是你李元吉安排好的?
他很想大声询问李元吉。
但忍住了,那毕竟是齐王。
只不过,李元吉居然在这种时候犯蠢……真是,唉。
明眼人都能听出裴韫诗词的好坏,那寒烟姑娘岂会听不出来?
给出一个中等偏上也就罢了。
毕竟诗词评点,只要不是相差甚远,那大多都是按评诗者的喜好来。
这首诗,确实在他之上,志气意境皆是如此。
可现在好了,直接说裴韫的诗词偏题。
是,裴韫是借竹喻人了,但也不代表偏题啊!
严格说起来,他的诗更多的是咏花,也偏题了!
“哎呀,怀瑾兄,真是可惜,这首诗词明明是上佳之作……”
李元吉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可眼底却带着一丝冷笑。
只要本王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得到。
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是知道了本王用了手段,你们也得给本王低下那高高在上的头!
“确实,是韫败了。”
裴韫坦然的站起身,对着寒烟姑娘一拱手:“多谢姑娘评点,韫记住了。”
陆玄看着还有些得意的李元吉,摇摇头。
黑幕的太明显了。
这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安排好的,还如此高兴?不会是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吧?
真不明白,这人是大智若愚还是大于弱智。
罗帐内寒烟轻声呢喃着:“寒烟,也记住贵人了……”
当然声音极小,除了在身边看着的冯妈妈之外,其他人也没在意。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陆玄身上。
他们想知道,这人究竟会作出什么样的诗词来。
李元吉迫不及待地说着:“明微兄,请吧,还需要给些时间,细细推敲吗?”
“那自然是好的,多谢修平兄。”
陆玄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噎了一下李元吉。
看着李元吉有些发黑的脸色,陆玄嘴角微勾,让你阴阳我?
噎死你。
吵架嘛,不是为了辩理,而是为了攻击对手,让对手难受就好。
至于诗词,等寒烟姑娘评点时,他可没闲着,一直在想什么样的诗词在这里合适。
本来想用李太白的将进酒。
但仔细想想,有点太过,毕竟诗仙的诗词太过张狂,与他的人设不太相符合。
而且,里面有几句话容易引起歧义,再把忠君爱国的人设给扒了。
不好。
更重要的是,一时之间,陆玄想不起来如此长的诗词。
裴韫看着思考中的陆玄,心中有些担心,同时内疚不已。
自己连累明微兄如此……
若是就此丢了仕途,那自己真是死不足惜。
“还没想好吗?该不会是在拖时间吧?”
李元吉有些恼怒地阴阳了一句。
陆玄瞥了他一眼,心中翻白眼,催催催,就知道催。
面上则是笑眼盈盈:“既然修平兄如此急切,玄也不能落了下乘,且听此诗词。”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不知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陆玄吟罢,满堂陷入死寂。
他则是端起桌上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说的有点多,口渴。
“恩?诸位为何一言不发?难道是玄这首诗词,难入诸位之耳?”
放下酒盏,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迷茫、或痴迷的脸。
他有些疑惑,不应该啊。
这虽然是王维《少年行》的前两首拼合而成。
但意境连贯,气韵相通,不至于这样吧……
《少年行》一共四首。
是可以拼合的,每一首单独拿出来是七绝。
拼合起来就是汉乐府诗词巅峰之一。
就在陆玄心念流转之际。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凝滞的寂静。
一位宾客手中的酒盏滚落在地,琥珀色酒液汩汩流淌,浸湿了他华贵的衣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只见他面露苦涩,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长叹一声:“此诗皓月当空,吾等萤火,岂有资格评点?”
陆玄挑眉,不会给人干道心崩碎了吧?
这一声叹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是极!是极!”
一旁的人猛拍桌案,满面红光。
“若某说,大概只能高呼一声,彩!除此,别无他词……”
“彩彩彩!却无其他之言!”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真如此,太子殿下欣赏,裴公盛赞,果有其道理。”
满堂的死寂,此刻已化为由衷的喝彩与沸腾的议论。
裴韫眼前一亮,诧异的看着陆玄。
他心中暗赞,此诗格式精妙,以“新丰美酒”起笔,起承转合间毫无斧凿痕迹,宛若天成。
平仄相协,句句对仗工整,读来朗朗上口。
真没想到,明微兄竟有如此文采!
“明微兄,真乃大才。”
裴韫对着陆玄躬敬行礼。
“不敢,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仅此而已。”
陆玄轻声说着,看向裴律师问道:“此诗如何?可入元范兄之耳?”
如何?
入我之耳?
裴律师听到陆玄的话,面白如纸,嘴唇微微颤动,眼中满是迷罔之色。
他万万没想到,陆玄此人,竟真能作出这般诗词。
这诗,便如一幅精工画屏,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开篇四句,写少年欢聚,纵情畅饮,这分明是防着他们再以“不扣题”来攻讦!
首句以“新丰美酒”起兴,极言其珍。
裴律师心头一刺,新丰……鸿门宴。
这是借助汉朝之典故来讽刺他们!
游侠,应该是“闾里之侠”游侠列传》。
“多少年”三字,更是提纲挈领,统摄全篇。
少年豪情、慷慨意气便扑面而来,将他方才的话语衬得如此狭隘。
后两句,写的是侠少重友情厚交谊的作风。
系马高楼垂柳边。
以酒宴开端,以景色结尾。
这是将酒比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陆玄的率真坦荡,同时也映照出他裴律师狭窄心胸的丑态!
再后边四句,意境再开。
侠少们从长安繁华地,奔赴塞外苦寒境。
仕汉、骠骑、五单于、汉家君臣,句句用典,以汉喻今。
那少年意气,报国之志,几乎是铺面而来。
这陆玄分明是自陈心迹。
即便出身寒微,亦甘愿远赴边陲,为一戍卒,视死如归!
与此同时,几句更象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掴在他脸上!
讽刺他这等贵胄之后,只知安享富贵,全无报国之志!
好……好极,真是好极了!!!
裴律师胸中气血翻涌,一股郁结之气堵在喉头。
他恨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可他搜肠刮肚,竟寻不出半句能够驳斥的理由。
这诗,字字珠玑,气象万千。
纵然有万般不甘,千种不愿,却不得不承认。
此诗,写得确实是好!
输得彻底……怪不得魏公如此看重他。
不如啊……
“好……极!”
裴律师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一旁的李元吉自然也能听出这诗的好坏。
他与裴律师不同。
被骂什么的,他不在乎。
他现在想的是,这陆玄既然有如此才能,看看能不能从大哥那里弄到他府上去。
借用两天也行啊。
“是吗?那便好……”
陆玄听着裴律师的话,眉头一挑。
看来是投降了,那就别追着杀了。
朝堂不是打打杀杀,朝堂是人情世故。
刚要开口,就听到裴韫的声音:“还请寒烟姑娘,评点这首诗词……”
他说着,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裴律师:“毕竟,这是关于诗词的比对,总要分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