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韫打开门扉,门外除却冯妈妈,另有两名身着薄纱蜀锦的少女,正躬敬地跪于门前。
二人双手高擎,托着一方黑漆木盘,盘中安放着一块雕刻精美的玉牌。
“请郎君执此玉牌,以为入席之凭。”
冯妈妈轻笑一声,随即款款施礼道:“恕奴家失礼,不便再伴两位贵人左右了。”
陆玄闻言,眉梢微挑。
不能跟着一起?这是要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吗?
清音阁并非官营之所。
所以往来宾客多为世家子弟,而非朝廷官员。
能压住河东裴氏,还有他这个太子身边,魏公亲自举荐的红人……
看来,是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
不会是李建成来了吧?
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抛之脑后,他悄然瞥了一眼裴韫,恰好这时裴韫也在看他。
陆玄心中了然。
看来裴韫也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裴韫对冯妈妈说道:“无妨,且去便是。”
“多谢郎君体谅。”
冯妈妈如释重负,嫣然一笑,又道:
“奴家这两个女儿可就交给两位贵人了,她们皆是清倌人,还望郎君怜惜。”
言罢再施一礼,方才退下。
跪于陆玄身前的少女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容置喙:“请贵人随邀月入席。”
跪在裴韫面前的少女则温婉许多:“请随怜星入席。”
邀月?怜星?
陆玄听得这两个名字,执玉牌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颤。
好家伙,要不是知道这是大唐,没有江湖神功,还真要被吓一跳……
再看裴韫,已将玉牌系于腰间,正仔细端详着怜星的容貌。
陆玄:……
河东裴氏什么女人没见过,如此急切?
有点离谱。
二人随少女移步至清音阁正厅。
此刻厅中已宾客云集,丝竹之声低回婉转,暖香于空气中浮动弥漫。
厅堂中央设一轻纱罗帐,四围灯烛幽暗,隐约可见帐内摆着一张书案,一架古琴。
在邀月的指引下,陆玄于罗帐左侧不远处的坐席落座。
旁边便是裴韫的坐席。
仔细看了一下,每位宾客的坐席几乎都是两两相对。
席上备有果脯点心三种,另置一壶葡萄酒,配一只玉石酒杯。
典雅华丽。
陆玄环顾四周,发觉坐席呈半环状,将中央罗帐围拢其中。
席位数量不多,想来必有入场之资,只不过他们的入场之资被冯妈妈给免了。
“郎君,请用。”
邀月跪坐在陆玄身边,举着酒盏轻声说道。
陆玄接过酒盏,轻声道:“放下吧,且于一旁静候即可。”
环境优雅静谧,使得宾客与旁边伺奉的少女交谈声都轻了三分。
看来古代的世家子还算讲规矩。
想着,陆玄轻啜一口葡萄酒,还挺好喝的。
看了看裴韫,发现他怀里抱着怜星,正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酒吃点心,好不潇洒。
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说,有那什么寒烟姑娘吗?怎么不见人?是不是骗人的?”
一阵嘈杂声响起。
陆玄循声而去,发现是个满脸胡子的青年。
面容黝黑,貌丑,却身着紫色华绫,难掩贵气。
在他身边,聚集着几个身着华服,大约二十岁的青年,都在豪放喝酒。
即使沾污衣襟也毫不心疼。
有的还时不时在侍女身上摸一把。
典型的世家子弟。
周围的侍女也不敢劝阻,只能任由其行动。
李元吉端着一盏葡萄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
他最近很烦,大哥那边磨磨唧唧也不动手。
都说了,直接动手,先下手为强!
他们两方加起来将近三千的兵马,难道还拿不下二哥李世民?
秦琼、程知节、尉迟恭虽猛,他府上的薛万彻、大哥府上的冯立也不是吃素的。
而且,大哥不想着怎么弄死二哥。
反而去提拔了一个叫陆玄的青年,还是个江南士族。
不知道大哥想干什么,什么重要不知道吗?
这大位,就该他来当才是!
可惜,他是老四!
越想越烦躁的他又喝了一盏酒,大声嚷嚷道:
“怎么还要等啊!”
“四郎,稍安勿躁,冯妈妈不是去请了嘛……”
一个肤白无须,面容丰润的青年摇头苦笑着。
对李元吉轻声道:“稍安勿躁,且是否可以稍微低声?”
“哎呀,元范,怎么端着啊。”
李元吉看着端酒盏的裴律师,眉头一皱,拿起酒壶就给他倒了一盏酒:
“陪某散心,端着是什么意思?来来来喝酒!喝!”
“都喝,都喝,帐钱算在某头上。”
李元吉端着酒盏邀请周围的世家子一同饮酒,并大声说着。
陆玄摇摇头,果然,出身好不代表家教也好。
“韫道是谁呢,原来是元范堂兄……”
裴韫的声音在陆玄耳边响起,只不过语气阴阳怪气的。
“怎么?有仇?”
陆玄一手拿着果脯,一手端着酒盏,好奇地问道:“听怀瑾兄的意思,这是裴氏一族?”
裴韫嗤笑一声,附在陆玄耳边:
“是啊,韫与堂兄有些矛盾,不过是庶出嫡出之争罢了……”
裴韫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暗淡,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某自认不比他差,但奈何,身份差距太大……”
陆玄给裴韫倒上酒,碰了碰杯:“玄懂了,干!”
“干!”
裴韫看着仰头喝酒的陆玄,哈哈一笑,也将盏中酒水喝干。
男人的安慰,有时候只需要一盏酒就能读懂。
刚放下酒盏,轻纱罗帐中一抹窈窕身影出现,缓缓坐在台上。
抱起古琴,帐内烛光摇曳,映出轮廓。蒙蒙胧胧,如隔烟水,平添几分神秘。
琴音骤起,清泠如泉。
初时细碎,似雨打笆蕉,渐渐汇聚成流,悠扬婉转,而后骤然坠落,归于平静。
宛若烟雨,缠绵不休。
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江南烟雨的独特气息,确有其风味。
陆玄静静欣赏,就连刚才还在喧嚣的世家子们也都变得安静下来。
一曲终了,馀音绕梁。
冯妈妈莲步轻移,行至堂前笑吟吟道:“寒烟姑娘以琴会友,今日诗题为——酒。”
她扫了一圈如痴如醉的宾客眼角笑意更甚。
素手轻拍,早有侍女应声而动,将文房四宝轻置到每个宾客的书案前。
由陪伴的清倌人研墨。
冯妈妈声如碎玉,继续说道:“诸位贵客若有佳作,可径自落笔成文。若是胸有丘壑,愿即兴吟诵,奴家也愿亲执彤管,为君誊录。”
顿了顿,语气变得诱人起来:“得姑娘青眼,便可入室,独对清谈。”
最后一句说完,陆玄能明显感受到周围宾客们的燥热。
摇摇头,这冯妈妈还挺会营销的。
酒,为题吗?
倒是有很多首合适的……
算了,出这个风头干嘛。
若是引得一些世家子不快,再起争端。
陆玄暗中摇头,准备作壁上观。
他本来就是来放松的,争不争这个名额,没所谓的。
裴韫却兴致勃发,稍一思考,便提笔开写。
动作飞快,几乎是一气呵成,而且越写速度越快,情绪越激动。
以至于到最后字体,都有些歪歪斜斜。
陆玄等到他将笔放下,饮了一盏酒后才凑过头,眼眸中满是好奇。
他很想知道裴韫能写出什么样的诗词。
毕竟是靠着本事进入司经局的清流官。
才学方面肯定是有的。
而且,看状态非常激动,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样的佳作。
“苔阶竹影入深卮,独对清辉濯素衣……”
还没等陆玄看完,就听到一个粗粗犷的声音,大声念道:
“这有何难,且听!”
这话一出,还在低声讨论的宾客也都摒息倾听。
李元吉扫了一圈众人,眼神嚣张且傲慢。
缓缓道:
“金埒扬尘溅酒红,雕弓啸处裂春风。”
“敢教明月沉杯底,任使珍禽坠掌中。”
“醉踏锦茵星斗乱,笑披霜刃雪光融。”
“古今意气谁相似,应是天河坠玉骢。”
四句念完,在李元吉身边的几位浪荡子,便齐声高呼:
“彩!”
只不过裴律师有些皱眉,齐王殿下这首诗,还可以。
但太过张扬,天下初定,百姓未休,就这般张扬……唉,终究难等大位啊。
罢了,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看着齐王一点,别搞出些危害太子殿下的事情……
想着,他便在纸上落笔。
宾客们听后,眼放异彩,也都点点头,高呼:“彩!”
确实很好,张扬霸道。
就连陆玄这个只会抄诗的家伙也能听出其中霸道之意。
冯妈妈看着台下的李元吉,眼睛一亮。
她没想到传言中不堪大用齐王,居然还有如此文采?
霸道豪迈,真是没想到啊……
随即笑着说道:“这位贵人胸有沟壑,率先直言,奴家在此谢过了……”
李元吉眉头一皱,大声道:“别说有的没的,寒烟,孤……娘,这首诗怎么样?”
差点说漏嘴了,他这次是偷着出来玩的,万一被人知道身份,捅到父皇那边去。
免不了一些责骂,不值当的。
冯妈妈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心中暗骂。
不过这毕竟是齐王,也不能乱说话。
不然,这清音阁遭不住。
“寒烟啊,这位贵人的诗词如何呢?”
轻纱罗帐内的寒烟,微微沉吟,随后轻轻开口:“此诗气魄雄浑,非常人所能及……”
听到此话,李元吉脸上得意之色更甚。
“然,不循常理,不拘格套,有气而乏韵……”
“最终落得下乘。”
裴韫听了寒烟的话,点点头对陆玄说道:“没错,寒烟姑娘果然擅长诗词。”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道:“有气而乏韵,有才而无德。后半句话,寒烟姑娘没说……倒是个聪明灵俐的。”
陆玄:……
聪明灵俐,哪里聪明了?明明是蠢到家了!
其他宾客也都认可寒烟的评价,又开始细细讨论起来。
李元吉听着这评价,面上有些挂不住,瞬间布满寒霜。
该死的,一个妓女居然也敢讽刺他?
刚要开口,就被身旁的裴律师给拉住,李元吉瞪了一眼裴律师。
只见他轻轻摇头。
对着罗帐内的寒烟道:
“寒烟姑娘说的是,只不过,刚才那首诗乃是出自某手,这首才是四郎所作。”
听到这话的冯妈妈长舒一口气,刚才真是吓死她了。
低声与寒烟说了两句,罗帐内的寒烟明显一怔,随后轻轻点头。
陆玄看着裴律师,一撇嘴,这不是明显的替这人背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