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
李建成招呼内侍去取舆图,整个书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中间的茶炉微微发出噼啪声响。
陆玄悄悄往后退了退,这大夏天围着火炉煎茶也不怕中暑?
古人的身体就是好。
“明微,莫要紧张,具实直言即可。”
老神在在的魏征微微抬眸,瞥了一眼稍微后退的陆玄,轻声开口道:“殿下宽厚,且能广纳善言,所以据实直言便可。”
李建成脸上挂着一抹笑意,手指在茶桌上叩了叩:“魏公说得对,明微啊,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可陆玄瞧得明白,李建成的笑意只停留在表面,眼底却是散发着无边的冷意。
这和他之前的领导一模一样!
连忙躬身:“殿下不以臣卑鄙,臣自当知无不言,且,学生谨记魏公之言。”
先回大领导,再回小组长,这顺序不能错。
其次,领导说畅所欲言,就畅所欲言?这不是开玩笑嘛……看来措辞还得再谨慎一些。
最后,这魏征真是够猛的,这种话也能当着领导的面明说?
表面上是提醒自己,李建成广纳言论,实则是在暗戳戳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是在给李建成上眼药……希望李建成不是个心眼小的领导吧。
别迁怒自己。
还有,魏征这是在跟李建成切割吗?
不然,怎么会如此直接,他都能看出李建成不喜,魏征看不出来?
“呵呵,殿下喝茶,这内侍取舆图也太慢了些……殿下,不若推行明微在司经局书库的管理方式?”王圭举起茶盏轻轻啜饮,缓缓说着。
魏征点头说道:“臣附议。”
李建成脸上挂着笑,只是看了看陆玄:“那还得麻烦明微,教教孤这些不成器的内侍。”
“臣徨恐!明日就将管理方式送与殿下。”
看着地板,陆玄心中吐槽,李建成这个小心眼,你找魏征麻烦啊,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你咋不敢跟魏征干一架呢?
就知道迁怒我,还教教你的内侍,那是我能教的吗?那是内侍,是你李建成的脸面,我是什么身份?!
魏征眉头拧紧开口:“殿下……”
“殿下,舆图到了。”
这时,内侍捧着舆图来到书房。
李建成没给魏征说话的机会:“来,正事要紧。”
“是。”
魏征也只好作罢。
内侍将舆图铺在地板上,同时给陆玄递了一根长木杖,他挑了挑眉,不愧是能跟在李建成身边的内侍,心思就是灵活。
微微点头致意,木杖在展开的舆图上轻轻划过,沿着大运河蜿蜒曲线一路向北,最终停在河北诸州的标记处。
“殿下,臣之前曾言,漕运首要在人,其次在水情。”
声音清淅,稳定。
李建成呷了一口茶汤,微微点头:“此话作何解?”
木杖指向舆图上的淮河段:“殿下请看,自江淮至洛阳,虽河宽水缓,但淮上船工不谙黄河水情,每至汛期便多有翻船之患。”
陆玄看看李建成的脸色,发现他若有所思,继续说道:“前朝虽开凿运河,却未曾统一船制与水手训练,导致转运效率低下。”
魏征目光一亮,补充道:“明微此话切中要害,老夫翻阅前朝文献,发现杨帝时期漕粮损耗竟高达五成。”
“五成?”
王圭倒吸一口冷气:“难怪河北军民怨声载道,难怪江南赋税如此之少,这种损耗着实让人心疼。”
陆玄握着木杖的手微微一点,五成似乎有些夸张,但史书上好象说的是十不存一?还是五不存一?
记不清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仔细算算,应该也差不多吧,不熟悉水情,存储不良,管理不善,仓促大规模运输,再加之一点贪污。
层层加码下,也差不多。
“真有这么多吗?”
李建成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出声询问,随后看向魏征道:“魏公莫怪,孤并非怀疑,只是这个数字确实有些多了。”
“殿下,魏公所言不差。”
陆玄指着舆图轻声说道:“水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各地官员的贪污,损耗,空报等等,层层加码下,完全有可能。”
此话一出,魏征眼睛更亮了,十分赞同的说道:“明微所言甚是!”
务实,敢言,此子类我!
甚好!
若是提出的策论可行,应该让殿下再给他提提位置。
唉,要是当时殿下能果断些听从建议将秦王拿下就更好了,大唐社稷定当流传万世。
可惜……
“这些蛀虫……明微,继续吧。”
李建成眉心微微凝起,随后又快速松散开来。
这些官员大多是山东士族的人,还是用他们的时候,等孤荣登大宝之后,慢慢处理。
“是,殿下,臣在吴郡时,曾见商贾转运丝绸,采用‘分段转运’之法,即将全程分为若干段,每段由熟悉当地水情的船队负责,在指定码头交接货物。”
他边说边在舆图上标出几个关键节点:
“假使在汴州设置转运仓,淮船至此卸货,改由黄河船队北上,如此,各段船工皆熟悉本段水文,事故等损耗当会减少。”
“再加之各地水情用不同的船舶,如江淮段用平底船,水深宽广,黄河段则用尖底船抗风浪,各地码头也要以水情而建。”
还能为沿途民众找一份营生,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
当然,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这东西可不能告诉李建成。
想着,陆玄看向李建成,只见他若有所思,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汤,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微,此法……不错,但孤有一问,转运如此频繁,岂不更费时日?”
“殿下明察,此法确实能减少一部分损耗,提升效率,至于费时之说,具体情况还得看当地管理方式,若是管理得当,则可省时。”
陆玄躬身回应,这几乎快是明示了。
你李建成应该能听懂吧。
管理方面,我可是刚提出新式的管理方法,再加之这方法是我提出来的,怎么说这事也得落到我头上吧?
只要能远离李建成,就能躲过玄武门之变。
自己也能做点事,这样将来投靠李世民的时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定还能混个爵位……岂不是美滋滋。
说完,陆玄行叉手礼对着李建成微微躬身:
“这便是臣的粗陋之语。”
又对王圭和魏征行了一礼:“还望王公、魏公进行斧正。”
李建成则是手指轻叩茶桌,沉默不言。
片刻后,他轻声问道:“王公、魏公可有异议?”
陆玄心中大定,这话就代表着李建成已经心动了,只是询问一下自己的智囊团,查缺补漏而已。
“臣,无异议。”
魏征面色如常,只是在心里叹口气,果然还是犯了寒门该犯的错啊……算了,等过段时间,再教一教吧。
也算是报了当年的恩情,这种事还是让王圭去说吧。
想着,瞥了一眼捻着胡须的王圭。
王圭心中了然,随后啜饮了一口茶汤:
“殿下,臣有疑问,明微此言虽是善策,然,改建所费颇多,国库因经年征战,已然入不敷出,且,即使国库充足,明微之法听起来也要耗费三五载之久,会不会过缓?”
法子是好的,只不过太过年轻,过于沉不住气了。
魏征这个老东西,怕拂了面子就让老夫提,也罢,到时候多喝这老滑头几盏好酒便是。
“明微勿怪,老夫也只是疑惑。”
王圭说着,还向陆玄点了点头。
陆玄赶紧回礼,思考着对策。
这老头真不愧是李建成的内核谋士,一张嘴就是最关键的,问的点都是内核问题。
不过,也确实是这样。
唐初,刚结束统一战争,百业凋零,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自己提出的建议确实有大兴土木的感觉。
也不怪他会有这种问题。
“王公所言极是,明微可有解决之法?如不能解,那就只能暂且押后……”
李建成看了一眼王圭,不愧是孤的肱骨,一听就知道孤是什么意思。
这陆明微的策略也很不错,而且是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策略。
此子,这是将孤当成皇帝来献策啊……
果然如魏征所料,寒门,尤其是尝过权力滋味的寒门,忠诚的很……只不过,也贪心的很,话里话外都在争权。
一分一毫都不差!
确实不能下放地方,还是要看在眼皮底下为好,等孤荣登大宝之后,倒是可以赏赐一个虚职。
多给些财货就行了。
“回殿下话。”
陆玄顿了顿,稍微思考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王公所言甚是,是臣疏忽了,然臣以为,无需大兴土木,可征用沿河现有的粮仓稍加改造,民夫可就地招募,所费财货并不多。”
“船型改造也非一蹴而就,可分三年逐步替换,时间上也花不了三五载,大概两三载便可初步完成,而后可以逐年修整。”
说着,陆玄看向王圭轻声道:“王公,如此可好?”
王圭挑了挑眉,上下扫了一眼陆玄,没想到,此子颇有急智,所思所想皆有依靠,如此看来,这策略好象也不是不能施行。
一旦真的将损耗降低,漕运效率上升,带来的价值,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建成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如果真的像陆玄说的那样,他在河北的基本盘可就要粮有粮,要钱有钱!
那就不用太担心李世民的军队!
想到这里,李建成眼冒精光:“若如此,明微以为该由何人主持此事?”
那当然是我了!
陆玄在脑子脱口而出这句话,压下心中激动,随后郑重合袖:“臣,不知。”
这种活,不能上杆子去要,有能力的领导不喜欢这种员工,领导给的才是你的,领导不给,你不能去拿。
谁知道领导会不会往里塞点亲戚什么的呢……
当然,没能力的领导,最喜欢做的就是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这种领导反而好办。
可惜李建成不是这种领导。
不然,陆玄也不至于这样费心。
李建成眼眸微眯,不知?是不知,还是不敢?明明话里话外都在争权,到头来,让你推荐人,你告诉孤,不知?
虽有些贪权贪利,但分寸感意外的不错……
不愧是官宦家族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都说了这是家常话,畅所欲言即可,怎么,孤说的话,也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