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庙门口往下看,雾已经散了一半。
山坳下面的路、石垭坪村、田地、竹林,一层一层铺开去,
象有人把一幅折扇慢慢打开——每一缝里都夹着细碎的人声。
林熙眯了眯左眼。
阳光刚刚拱出山脊,照在石阶上,闪了一层淡金。
他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却发现
右眼被光刺得直眨,
左眼却莫名觉得,那光不算什么。
亮度被压了一档。
象是有人给左眼套了一层看不见的滤镜,
把太刺眼的东西先滤掉一轮,再往里送。
“下山。”
老头把木杖往地上一顿,“人眼借完了,就别多待。”
舅妈被扶回竹椅上,两条腿软得几乎使不上一点力。
她刚还完那一“眼”,眼窝里空了不少,
整张脸却轻松得出奇。
“先抬我下去。”
她说,“山上风大。”
林熙走在竹椅旁边,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扶着石壁。
下山的路比上山滑。
昨晚上来的雾水还没干,石阶上泛着一层暗光。
左眼的视野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是幻觉。
他很确定。
每块石阶的边缘,都被一层很淡的“痕”勾了一条线,
象是无数脚印、血迹、雨水、灰尘压出来的东西,被叠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记号。
那不是肉眼能看到的颜色,
更象是某种“走过这里的人的痕迹”的叠加。
有几级台阶上,那种“痕”特别重,
重得几乎凝成了一团暗影。
林熙往那上面多看了一眼。
视野轻微一晃——
短短一瞬间,他“看见”有人摔倒在那一级,额头磕在石角上,血顺着纹路往下淌;
又有人扛着竹椅走到一半脚下一滑,连人带椅翻到坡下,椅上的老人半截身子吊在外头。
画面一闪就没了。
像翻病历时多看了一眼“既往史”。
“别乱看脚下。”
老头不回头,就象后脑勺长了眼,“你现在看见的,比别人多,不见得是好事。”
“那我看哪儿?”
林熙问。
“看你自己脚尖。”
老头说,“别看别人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别看后头。”
山风顺着石阶往下灌,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
队伍走了半程,舅妈忽然开口:
“熙熙。”
她声音虚,却不飘。
“恩?”
“你现在,看山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很直白。
林熙抬头看了一眼。
右眼里,是最正常的早晨山景:
绿色的树、灰色的石、山脊上压着一层白雾。
如果只看右眼,他会觉得这是某个旅游宣传片里的镜头。
左眼里的山,则完全不同。
山脊后面,隐约叠着一层更深的影子——
像另一座“透明的山”扣在这座山后面。
那座山不是全实的,轮廓边缘不断模糊、重组,
好象有人在背后韧带上轻轻扯动,把它拉长、压扁、再放回去。
在那层影子山的某些地方,还有一点点亮。
不是灯,而象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人点了一点微光,
通过几十层山石投下来的那种亮——
既远又深,闻不到烟火味,却能感觉到“有人在那边”。
“像……叠着两层。”
林熙尽量用医学以外的词来形容,“一座山的后面,还有一座影子山。”
“影子?”
老头冷不丁插了一句,嘴角抽了抽,“影子可不止一座。”
舅妈笑了一下:“第一次借眼,看山,就看见这么多?”
“第一次?”
林熙抓住重点,“你当年第一次借眼,看见什么?”
“看见你妈在山下哭。”
舅妈很干脆,“还有你拉着她的衣服角,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顿了顿,象是在回味那个画面:
“山神乐得很。”
“他说,这眼借得值。”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常。
仿佛那不是一场“借命”的仪式,
只是某个大人第一次玩手机,刚下载了社交账号,
看到别人晒孩子的照片,顺手点了个赞。
队伍继续往下走。
雾越来越薄,村子的轮廓慢慢清淅起来。
房屋的屋檐、祠堂的牌匾、青石板巷道,一块块从白里浮出来。
林熙左眼看到的,又多了一层——
每一户门口的门坎上,
都压着一条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
有的线很浅,像只是被偶尔看一眼的人扫过。
有的线很深,鞋印踩得密密麻麻,好几条线叠成一根,
隐约能看出“有东西在这里站了很久”的感觉。
林熙看向自家老屋。
门坎上的线极深,
几乎要把那块石门坎从视野里“抠出来”。
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小时候坐在门坎上剥花生,
看见舅妈端着汤从屋里出来,
看见吊在梁上的腊肉,
看见——
有一双不属于他们的眼,从门内往外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离他太近了。
近得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和它正面撞上。
不是回忆。
真要说,比起“回忆”,更象是“别人曾经站在这里看出去”的某一瞬,被直接硬塞进他脑子里看了一遍。
“妈。”
表姐扶着竹椅,小声说,“你刚才说……以后山上的事不归你管了?”
“恩。”
舅妈靠在椅背上,呼吸放慢了,“以后山神要看啥,就让他自己找。”
她往后靠了靠,有点惬意地伸直了腿:“我这眼,借得够本了。”
老头在前头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人家就认你一家?”
“那不正好。”
舅妈笑,“我们林家欠他的几年眼横竖还掉了,剩下的,是外人的事。”
她说得轻巧,
可林熙听着,却没办法当它真是“外人的事”。
他很清楚,自己那双眼,已经被人摁上了指纹。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按医生的工作节奏算,
就是再看十年病,再送一批人走,再救一批人回来。
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双不属于这世界的眼,会从他的视线后面,
跟着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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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回村时,日头已经正式爬上来。
雾完全散掉,石垭坪村看上去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山村——
屋顶冒着炊烟,鸡在院子里乱跑,
有人在巷子里端水,有人抱着娃坐在门坎上晒太阳。
只有一个地方有点不一样:祠堂。
祠堂门口挂着白布,门上贴着丧联。
灵堂还在,舅舅的遗象还挂在最上方。
只是舅妈的椅子搬走了,两边守灵的人换了一批。
舅妈被抬回祠堂,重新坐回棺侧。
“妈,你歇一会。”
表姐说,“医生还没走,你要不舒服就说。”
“我哪儿不舒服?”
舅妈笑着摆摆手,“我眼睛不归山上管了,舒服得很。”
她说着,冲灵位方向叹了口气:“你舅舅没这福。”
舅妈眼睛里的“神”退得差不多,看人明显费劲了很多。
她得侧着头,眯着眼睛看半天,才能大概辨出是谁。
但她看林熙,
出奇地快。
“熙熙。”
她喊他,“你过来。”
林熙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舅妈伸手,摸到了他的脸。
指尖顺着他眉骨摸过去,停在他的眼角。
“这眼借给山神十年,”
她说,“你自己也别白借。”
“有些东西,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就多提醒一句。”
“能救,就救一把。”
“救不了,也别硬撑。”
她这几句话,说得象是一个在病房外签完字的家属,对医生说:
林熙“恩”了一声。
他很少对患者家属保证“我一定能救”,
因为那是对所有人都不负责,
但他可以保证——
只要还握得住刀,他就不会缩手。
现在多了一条:
只要还握得住眼,他就会多看一眼。
“你什么时候走?”
舅妈问。
“今天下午。”
“这么急?”
“医院那边排着手术。”
林熙苦笑,“这趟是临时请假。”
“那就今天走。”
舅妈点头,“晚上你就别在这山里多待。”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那里面已经彻底空了,
可她笑得很踏实:
“反正以后,你帮我多看一点。”
“我在下面,也能安心些。”
这句“下面”,没说得太直白,
却谁都听得懂。
表姐眼框一红,忙低头去摆灵桌上的水果,不让自己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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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山里的风开始变得发凉。
送林熙去镇上车站的,还是早上那辆小破车,只不过这次车上多了两个一起赶集的村民。
司机一看见他,就“啧”了一声:“还以为你要在山上再待两天。”
“再待怕被山神看熟了?”
林熙笑着回了一句。
司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你晓得就好。”
车子拐出村口。
那块写着【夜间进村者,请勿回头】的木牌,
背面那行【上山之人,不许多看】,
在白天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警告。
车开上盘山公路,村子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再往后,很快被山挡住,看不见了。
“走吧。”
司机打了个哈欠,“回城里,还是你们那边的路好走。”
“你不怕山神?”
林熙问。
“我又不是你们村里的人。”
司机耸耸肩,“山神睁眼闭眼,爱看看,他又不能顺着我眼睛下山。”
这话说得大大咧咧,
却让林熙心里轻轻一动。
“顺着谁的眼睛下山”——
如果现在这条路上,
山神真要往外看世界,
他能用的窗口,
恐怕就只剩他这一双,被借了十年的眼。
车在山腰绕了半圈,
林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右眼里,是越来越远的一片绿色和灰色。
左眼里,除了这些,还有一瞬间的重叠画面:
城市的天际线、夜里急诊的红灯、
还有某个他没去过的地方——
白雪、铁轨、站台边一个抱着行李箱发呆的女孩背影。
那背影很瘦,很熟悉。
头发扎得高高的,
手上拎着一个布袋,布袋角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槐”字。
画面一闪而过。
他心里一紧:“槐——”
下一秒,画面被车窗晃动打断。
山路弯了一弯,
视线里只剩下公路边的防护栏,
和远处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一条河。
“怎么了?”
司机瞥了他一眼,“晕车了?”
“没。”
林熙按了按太阳穴,“路有点晃。”
他知道那不是晕车。
那是有人,正通过他借来的这双眼往外看。
随手翻了一页,
翻到的刚好是他很久之前那本“家谱”里,被划掉的那一栏——
【林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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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离开山的时候,天色还明亮。
等林熙坐上回城的大巴,
山已经只剩下后视镜里的一条影子。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信号——
满格。
医院群里消息蹭蹭往上冒。
护士艾特他:
【林医生,下午那台急诊阑尾我们帮你换掉了,明天有一台老病人复查,记得来。】
他打字:
【我今晚能赶回来。】
发出去不到两秒,
另一条消息弹进来,是个陌生号加他微信,备注只有一个字:
【槐】
申请附言只有四个字:
【哥,你还看得见吗?】
他盯着那一句,看了很久。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夕阳里慢慢浮起来。
高楼、天桥、gg牌、霓虹灯牌,全都还只是背光的黑影。
他的左眼里,
这些黑影的边缘已经开始发亮——
象是一整座山,
换了个型状,
换了一座城,
可是,看着它的那双眼睛,还是同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