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哥,你还看得见吗?】
车窗外,夕阳把半边天染成橙红色。
高速公路两侧的隔音墙一节一节往后退,像被人从画布上剪切来往后扔。
林熙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还看得见什么?
山?
村?
她?
他指尖在同意按钮上停了两秒,还是点了“通过”。
聊天窗口弹开。
头象是一片模糊的云海,颜色淡得象被太阳晒褪了。
备注只有一个字:槐。
聊天记录是空白的,就象这是一个刚加之的新朋友。
【林熙:你在哪?】
他先发了一句。
对话框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那个提示一闪一灭,过了足足半分钟,才慢慢蹦出一句话:
【槐:在山那边。】
林熙:……
这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又打字:
【山那边是哪儿?】
那一条发出去,等了很久,提示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大巴在高速上晃晃悠悠地开了十几公里,才等来第二条:
【槐:你看见过。】
这句就更不象现代人的说话方式了。
【林熙:你是用谁的手机?】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你的号不是早就不用了吗?】
【槐:借的。】
【槐:象你借眼一样。】
这一句发出来的时候,
林熙胸口莫名一紧。
大巴广播里在放某个旅游城市的gg,女声温柔甜腻,跟手机屏幕上的冷白字形成奇怪的对比。
他又打:
【你到底是活着,还是——】
这句最后一个字他删了,改成:
【你现在在哪个城市?】
这次,输入中的提示很久都没有出现。
好象那一头的人,
在认真地想。
大巴驶入市区,窗外开始出现一栋一栋高楼,红绿灯,行人,外卖骑手。
堵车了,车停在立交桥下,一排车灯照得前方一片红。
就在这时候,那条提示重新亮起来
【槐:我不在城里。】
【槐:你眼睛看得见,我借你看。】
短短两句,把“自然”的方向一下子推翻。
林熙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收紧,指关节有些发白。
是她本人在打字,还是……
他很清楚,从刚才上山还眼的那一刻起,
自己这只左眼背后,就不可能只站着自己一个用户。
【林熙:你现在……是什么?】
他打得很慢,生怕一个字打错。
【林熙:我今天刚从山上下来。】
【槐:我知道。】
【槐:他也看见了。】
“他。”
不用问是谁。
手机屏幕反光里隐约映出自己的眼睛——
右眼正常,左眼下眼睑比平时稍微黑了一点,看不出异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视神经后面蜷着一条冷冰冰的东西。
【槐:哥,你别瞎看。】
第三条消息突然蹦出来。
【槐:他第一次用你眼睛,看得正兴。】
【槐:你往哪儿看,他就记哪儿。】
【槐:有些东西,被他记住,就不好回头。】
“兴致。”
这个词让林熙后背有点发凉。
大巴终于到站。
落车、拎箱子、刷地铁卡、进站,所有动作象是按程序执行,
手机一直攥在手心,屏幕亮了灭,灭了亮。
到了医院,信号更好,消息蹭蹭往上跳。
他抽空回护士几句,打招呼说明自己到了,顺便确认明天的手术安排。
槐那边一直没再说话。
象是她那边的“信号”比城市的更不稳定,
或者,说的每一个字,都要付出很大代价。
直到他进了宿舍扔下行李,去值班室翻病例的时候,
聊天框才又蹦出一条:
【槐: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看不清你?】
【槐:现在看清了。】
【槐:你走哪条路,我都看得很清。】
林熙停下翻病历的手。
值班室的灯是冷白色的,照得墙壁有点惨。
窗外是急诊楼的灯箱,红字“急诊”两字亮得晃眼。
走廊里推病床的轮子滑过,护士交班的声音高高低低。
跟山上的那块庙,象两个世界。
【林熙: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他干脆问。
过了很久,对方才回了四个字:
【槐:先看病吧。】
【槐:看完再说。】
象一个总是逃课的小孩,说“你先写作业,我们晚上再聊”。
林熙把手机扣在病历上,深吸了一口气。
先看病。
这个他熟。
不管山神、山那边、借眼十年,
眼前这些躺在病房里的患者不会因为他的私人交易而多一块肉、少一块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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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楼道还是老样子。
急诊门口排着几张轮椅,陪床的人三三两两靠着墙打瞌睡。
护士站灯亮着,一个小护士正趴在桌上打哈欠。
“林医生,你真回来了啊。”
她抬头看见他,精神一振,“我们以为你最少要请两天假。”
“家里那边简单交代一下就回来。”
林熙笑了笑,“晚点有什么活?”
“刚收了一个车祸的,腿骨粉碎,看着不太好。”
小护士说,“还有一个是老胃穿孔,准备明早上台。”
她边说边递过来一叠新的化验结果:“这个是刚出的,你帮看看。”
他接过结果,习惯性地低头——
左眼视线扫过纸的时候,
纸张上的黑字边缘,突然浮起了一层极淡的灰线。
不象残影,更象是另外一份“看不见的报告”被叠在上面。
那份“叠影报告”没有字,
只有一些模糊的线条——
象是心电图、病程曲线、甚至是某种“生命线”的图表,
在他一眼看过去的时候,
短暂地显示出一个趋势:
往下坠,
还是缓慢回升。
眼前这个病人的血项正常,心肌酶略高,
按常规,是可控范围内。
但左眼的那条“线”,
却陡然在某一处折断了一下。
象是十字架中间被人粗暴地拦了一刀,
之后的那一截乱成一团。
“这是哪个病人的?”
他抬头问。
“408床,那个二十出头的男生。”
护士翻了翻记录,“之前疑似心肌炎,今天突然胸痛加重。”
“人在哪?”
“在监护室那边。”
护士指指另一头,“还在观察。”
林熙拿着报告,往监护室走。
走廊灯光有点暗,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左眼的“第二层影子”开始变多——
有人走过,鞋印在地上的“痕”会在他视野里亮一下,又迅速熄灭。
有的脚步痕迹拖得很长,很深,像快断了气似的气息一长一短。
有的则浅浅轻轻,叠了又叠,象一个人还会在这里来来回回很多次。
视神经后面的那条冰凉的东西,不动声色地趴在那里,
象一只安静的蛇,
用它自己的方式“看”。
监护室门口,显示屏的心电图在不停跳。
408床,年轻男病人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眼睛睁着,眼角有泪痕。
家属在窗外急得团团转,一男一女,看打扮象是父母。
监护仪上心率略快,但还算在可控范围。
如果不看那条“叠影”,
这就是一个可以按部就班观察、吃药、做检查的病例。
可左眼一落在他身上,
林熙看见了——
在病床的“影子层面”,
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从男生胸口往上绕了一圈,
象是有一只手揪着他的心脏,
正打算用力一扯。
这只“手”不是完整的形,
只是一团纠缠的影子。
看不见五指,只看得出那种“掐断”的势头。
“心电图给我看一下。”
林熙把门推开。
值班医生抬头一愣:“林哥?你不是——”
“临时回来了。”
他简单解释一句,走到监护仪旁,“给我调出过去一小时的记录。”
心电图被调出,曲线一段一段跳跃。
表面看起来没到“要命”的程度,
但有几个极短暂的下陷,
象是某种不太稳定的预兆。
“再拖,怕出事。”
左眼里的那条“黑线手”微微动了一下。
林熙沉默两秒,转头对值班医生说:“通知家属,做好急诊介入准备。”
“现在?”
对方有点尤豫,“是不是再观察——”
“再观察,下一次你看到的可能就是直线。”
林熙没提高声音,但语气不容置疑。
医生和护士都不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
他平时不爱抢话,更不会轻易把话说死。
一旦用这种口气,大多代表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我给主任打电话。”
值班医生立刻去拿电话。
不出十分钟,主任赶到,匆匆看了眼片子和报告,最后拍板:“上台。”
手术室临时开放,麻醉、护士、技师一阵忙碌。
林熙换上手术服,站在洗手池旁,望着流水发呆。
水流冲在手背上,温度是温的。
左眼却总觉得,水面下有一个不存在的倒影——
石阶、松树、庙,
还有那双空洞的石眼。
他深吸一口气,把这些画面压回去。
现在不是想山的时候。
手术开始后,他进入熟悉的状态。
切开、分离、找到病变的位置、处理。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着,
但在某个瞬间,心肌的一小块局域收缩得特别僵。
左眼里的“黑线手”就在那一块上派头,
每一次收缩都顺着那块肌肉攥紧一下,
象在试探这块肉什么时候最脆弱,方便“一把扯掉”。
他很清楚,这只“手”不是幻觉,
而是某种病理过程在“那边”的映射。
山神不懂医学,但他喜欢看——
看这只手什么时候会使劲,
看人命关头那一瞬间的挣扎。
“钳子。”
林熙伸手。
器械护士把钳子递过去。
一钳子下去,顺着最危险的那一段做了处理。
血流暂时被短暂停住,又重新回流。
那一瞬间,左眼里的“黑线手”猛地收了一下,
似乎被什么东西扎疼,
整个轮廓一阵模糊,
随后往后一退,
退回病人胸口的更深处,不再那么嚣张。
心电图上的线在那一瞬间轻轻颤了一下,
然后缓慢回稳。
“压得不错。”
主任在旁边点头,“再观察一阵。”
手术顺利收尾。
推回监护室的时候,那对父母差点给他下跪,被他连忙拦住:“先别谢,接下来还要观察。”
家属抹着眼泪说了半天“谢谢谢谢”,
声音哽咽,却是真心的。
林熙转身走出监护室。
走廊灯光有点刺眼,
右眼适应了一会儿,
左眼却已经习惯地把过亮的部分“压”掉一层。
视神经后的那条冷冰冰的东西,
在刚才那一瞬间动了动——
不满?
好奇?
还是……觉得有意思?
他不敢细想。
回到值班室,他拿起手机。
【林熙:刚做完一台手术。】
【林熙:你说,让我先看病,是你,还是他?】
过了一会儿,对话框里跳出三个字:
【槐:都有。】
【槐:他喜欢看“过关”的时候。】
【槐:我怕你眼睛扛不住。】
这话说得象一个站在山那边的人,
一边看戏,一边心疼演员累。
【林熙:那如果今天我让他们再观察一会儿呢?】
【林熙:他会怎么样?】
【槐:你今天尤豫了很久。】
【槐:他已经开始翻下一页了。】
【槐:你不伸手,他就往后看别的。】
【槐:死在你眼皮底下的,他会看得更久一点。】
这几句,
象有人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你不救,他也不会少看一场戏。”
林熙忽然感觉,有点想笑——
那种很疲惫的笑。
【林熙:所以,我做什么,对他来说只是换频道?】
【槐:不完全。】
【槐:他借你眼,是看“人怎么选”。】
【槐:选了救,他就看“救”。】
【槐:选了不救,他就看“死”。】
【槐:都好看。】
最后那三个字,
让他打字的手停了两秒。
都好看。
这个评价简单粗暴,却莫名贴合那尊石象给他的感觉。
山神不评判,只观看。
这种冷漠,比起“善恶裁决神”,
更让人绝望。
---
夜深一点的时候,医院稍微安静了一些。
值班室里,只有桌灯亮着。
窗外偶尔有救护车的灯闪过,红蓝光在天花板上来回扫。
林熙坐在椅子上,打开聊天框。
【林熙:你在山那边,看了我多少年?】
过了一会儿,一个省略号跳出来,又消失,
反复几次,才蹭出几个字:
【槐:十年。】
【槐:你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看。】
【槐:你第一次上台,他看。】
【槐:你晚上值班睡着,他也看。】
【槐:你不回家,他看得比我们都久。】
这一连串“看”,
说得他后背发凉。
【林熙:那你呢?】
他最终还是问了最不想问的一句:
【你这些年,都在哪儿看?】
对方这一次回得极慢,
慢到他几乎以为对话已经断掉。
好一会儿,聊天框跳出一条:
【槐:一开始站在山上。】
【槐:后来,站在你身后。】
【槐:现在,站在“他”的旁边。】
【槐:再往后,我大概……】
这一条后面拖了一个半截的省略号,
再也没有下文。
林熙盯着屏幕,
脑子里却浮出昨晚窗外那个声音。
【……看不见啊。】
他很突然地意识到,
那句“看不清你”,
对槐来说,可能从来不只是童年的抱怨,
而是一种在山那边、人这一边都脚踏不住地面的状态。
【林熙:你还会下山吗?】
【林熙:亲自。】
他特地加了那两个字。
【槐:看你。】
这一条之后,又一条:
【槐:看你十年之后,眼睛还看不看得见。】
【槐:看你撑不撑得住他看。】
最后一句像玩笑,
又象某种预言。
林熙把手机翻了个面,屏幕朝下。
桌灯的光把桌上病例照得雪白,
左眼看过去的时候,
纸张边缘又浮起一层极淡的灰线。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点——
山神借眼,不只是想看“世界”,
更想看的是:
在同样的世界里,
一个知道自己被看着的人,
会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