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双眼——
借给他看十年,好不好?”
舅妈的话轻得象耳语,
却象有人拿个木楔子,从耳朵一路楔进脑子里。
3个字——“好不好”,
听上去象在征求意见,
可落在林熙耳朵里,却更象是:
判词念完,轮到你签字。
他喉结滚了一下,嗓子发紧。
“要是我说不好呢?”
林熙声音有点发哑,听上去却还算平静。
舅妈握住他手腕的手指一紧。
她脸上的皱纹因为这句话绷得更深了一点,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慢慢吐出一句:
“那他会觉得,你眼睛不识抬举。”
老头在一旁“啧”了一声,象是被烫了一下:“小伙子,话别说太满。”
“我只是问问。”
林熙看着舅妈,“我总得知道,十年之后,要付出什么。”
医生习惯先看知情同意书。
哪怕现在这份“协议”没有纸,只有山和风,
他还是想问清楚一点。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庙里那双空洞的眼窝,嘴角抽了抽:“付出什么?你当年纪小,不晓得。”
他说话的时候,舅妈一直没插嘴。
“十年前,”
老头缓缓说,“你舅妈替你表妹借眼的时候,就问过同样的话。”
“山神说,人眼不经用,看十年,烂十年。”
“十年到了,要不——把看花的这双收回去,”
“要不——把一双新的留下来。”
“收回去,是瞎。”
“留下来,是死。”
他讲得很直白,
没有任何“神神叨叨”的修饰,就象在说谷价一样平铺直叙。
表姐听得脸色发白:“老黄头,你能不能——”
“要他借,就要说清楚。”
老头没看她,“我又不是劝他。”
话说得硬,但至少没有偷换概念。
风从背后吹上来,吹得林熙后颈一阵发凉。
瞎,或死。
这两样,都是他职业生涯里见得最多的终点。
病房里,签字的人翻着手里的表格,那一行写着:
【可能导致视力永久性损伤】
【可能导致生命危险】
但那是患者本来就往死亡那边挪的过程,
医生做的是把概率往回拽,
能拽多少算多少。
现在倒好,
反过来了——
有个东西,端着一只看不见的托盘,
里面放着一堆他该死未死、别人该死已死的碎片,
对他说:
“你这双眼挺好用的,借我看十年,十年后瞎一个,或者死一个。”
“你当年借完眼,”
林熙看向舅妈,“付了哪一种?”
舅妈笑了一下:“我现在还在这儿。”
“那就是没瞎也没死?”
“谁说我没瞎?”
舅妈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那双浅得几乎看不出瞳孔的眼睛,在山风里微微湿润了一圈。
“十年来,看见的,都是他要我看的。”
“你以为我只看见石垭坪?我看见过城里的高楼、看见过你手术台上那盏灯、看见过你表妹坐火车出去的站台……这些都不是我去的地方。”
“我看得多了,就看不清自己家门口。”
她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个很淡很淡的弧度:
“这算不算瞎?”
林熙怔了一下。
“十年前,我跟山神讨价还价,说我不想瞎。”
舅妈继续,“他说,那行,你这双眼就别完全给我。”
“我帮你看外头,你帮我看这片山。”
“你看我现在——”
她微微偏过头,眼睛对着庙里的那双空洞眼窝:
“城里看得清,村里看得糊;死人的脸记得清,活人的脸常认错。”
“人眼啊,被分两半用,也就这么回事。”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老头没有打断。
庙里那尊石象也一动不动,只是那两个空洞的眼窝,随着风吹,灰烬一层一层往里沉。
“你要是不答应,”
老头终于开口,“也没人拿绳子捆你眼珠子。”
“山神问你‘好不好’,你说不好,他也不当场翻脸。”
“就是——”
他顿了顿,“以后这山上,石垭坪里,谁出了什么事,你小子就别怪心不安。”
“什么意思?”
林熙皱眉。
“你当医生的,应该懂。”
老头用那只右眼看着他,“有的人躺手术台上,你只要伸手,能多给他半条命。”
“你不伸,也没人抓你手。”
“可你心里清楚——那半条命,本来可以多撑几年。”
这话不是庙里的教规,也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威胁。
它只是把“责任”两个字,换了个角度放在他面前。
“你要是答应,”
老头又说,“十年后瞎也好,死也好,那是你跟山神的帐。”
“你要是不答应——”
他看了看舅妈,又往村下方扫了一眼,“那就是让他另外找人。”
表姐忍不住插嘴:“找谁?找我们村里的人吗?”
“山神看的是眼缘,又不是户口本。”
老头哼了一声,“谁往这山里走、谁的眼睛看上去合适,他心里有数。”
“你以为城里人就不在这帐里?”
这句算是拐着弯告诉他们:不接,不代表不被牵扯。
风在石阶间绕了一圈,卷起一片松针。
林熙没有立刻开口。
他知道,自己绝对有资格说“不”:
他的人生本来就是从这山里被掰出去的,
按户籍,他是城里的医生,不是“山神的子民”,
按理智,这种交易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划算:十年剩下的,换个瞎或死。
但医生那点职业病又开始作怪——
他太习惯看那行“可能多活几年了”。
舅妈的手还扣在他手腕上,那手掌发凉,骨节硌得他皮肤发疼。
“熙熙。”
舅妈忽然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愿意,就别看我。”
“我抢你表妹一次,现在还帐,已经值了。”
“你往回走,别管我们。”
她说得这么决绝,反而让人听着难受。
“我妈如果还在——”
林熙脱口而出,“她会怎么选?”
舅妈沉默了一瞬。
“她要是还在,就不会让我扯你下水。”
舅妈说,“她自己把眼睛挖了,也不会叫你回来。”
这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林熙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舅妈还在替他考虑。
而不是因为十年的“借眼”,整个人完全变成山上的傀儡。
“那你呢?”
他问,“如果让我自己选,你希望我怎么做?”
舅妈的指尖微微用力,指甲扣在他皮肤里。
她很久才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希望你当没听见。”
“当不知道有这条路。”
“你回城里,当你的医生,娶老婆、生娃、看病看到老,眼睛跟普通人一样,到老了看不清孙子脸也正常。”
“山神少了一双好眼睛看外头,他自己想办法。”
她说着,自己笑了一下:“反正我这双已经还了。”
“那你刚才还说——”
“‘借给他看十年,好不好?’?”
她抢先接上,“那是他要我问。”
“你以为,他刚才只看你一眼?”
她抬起眼睛,对着那双空洞的眼窝,
那里面灰色一片,看不见任何表情,
可她仿佛真的能从里面看出一点东西。
“他用我的嘴说话。”
“你答不答应,他都要听。”
“我不说,他叫我闭嘴。”
“你要是不回话,他就当你默认。”
这种规则不写在纸上,只写在山里。
林熙忽然觉得好笑,又觉得荒唐。
这哪里是“签不签知情同意书”,
这是“医嘱写好了,你按不按拇指印都一样”。
“那我现在说‘不好’,还有用吗?”
他抬头,直截了当地问。
风似乎顿了一顿。
老头皱着眉看了看庙门,摇了摇头:“我说了不算。”
舅妈手指在他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象是写一个字。
林熙没看,但皮肤底下的触觉告诉他——
那是一个“悔”字。
“你要是现在说不好,”
舅妈说,“可能他不会当场翻脸。”
“但你走下山之后——”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就在这时,庙里的香突然一起往一个方向偏了偏,
火焰“呼”地窜高了一截。
风并不大。
那种火苗的动法,更象是有东西,从庙后面探出手指,
伸进火里搅了一把。
石桌上的那块画眼布,被吹得整个翻了过来,
正面那只墨画的眼,啪地拍在桌面上,
黑色的瞳孔对着林熙,
瞳孔中心那一点墨线,莫名被烟熏得发亮。
象是在笑。
又象是在催促。
林熙左眼突然一热,热得不象发炎,更象是有人在眼球上贴了一块温热的手心。
一瞬间,视野轻微晃了一下——
他看见了不属于这座山的东西:
高架桥、车灯组成的光链、
手术室的无影灯、
地铁里挤满人的车厢、
医院走廊里,家属抱着病历本来回踱步的背影……
画面一张一张闪过去,
都不是他亲眼见过的细节,却都带着一种过于真实的质感。
那不只是图象。
还有情绪——
恐惧、焦躁、兴奋、绝望,
一股脑从那些画面里往他左眼后面灌。
“十年。”
舅妈的声音象在很远处,
又象贴在他耳朵边。
“他要借你的眼——看这些。”
“你要是说好,”
“这些东西你以后就看得更多。”
“你要是说不好,”
“他就换别人。”
那一瞬间,林熙知道,自己其实有一条第三条路:
装没看见,装没听见,当山上的这一切是一次“民俗体验”,
回城以后把它整理成一个荒诞的梦,偶尔写在病房笔记本边上,当个谈资。
但他又非常清楚,
刚才那一串画面里,有不少地方——
是他本来就会去的地方。
不管有没有山神,那些病房里的哭喊、车祸的现场、急诊门口的混乱,
都会一场一场在他面前发生。
区别只在于:
这些东西,是他用自己的眼睛看,
还是有人在他左眼后面,跟着一起看。
“好不好?”
舅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有点虚了。
林熙深吸一口气。
“我不喜欢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他说,“也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
这句话本来是一句很普通的人话,
这几年在医院,基本每天都要跟患者家属解释一遍。
现在,他改了个对象——
他抬起头,看着庙里那尊没眼的石象,
看着那双空洞眼窝里沉积的灰,
慢慢开口:
“但我明白——这世上很多东西,本来就不按人的心意来。”
“我不答应,你也不一定会放过我。”
“我答应了,十年后失明也好,死也好,至少”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点很淡的笑意:
“那就——”
“借。”
这一个字落下去的时候,风一下子大了。
不是那种从后山往下灌的冷风,
而是从庙里往外扑的一股热气。
香火一起炸开,火星迸到半空,又被压了下去,
烟雾在庙门口盘成一团,
象是一只有形的东西从神象胸口飘出来,又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按回去。
舅妈长长吐了一口气,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弛下来。
老头嘴里念词的声调变了,
从哀哀的祭词,转成一种类似“回书”的腔调。
“借眼十年,人眼暂留。”
“山神看世间,人自看脚下。”
“十年之后——”
他刚念到这里,庙里突然传出一声极轻的“咔”。
象是什么东西裂了一条缝。
众人齐齐一惊,目光一起看向那尊石象。
神象的脸还是那张模糊的石脸,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窝,
在这一瞬间,
从里面泛出一点极淡的光。
不是火光。
不是太阳光。
是一种非常深、非常远的颜色,
像山洞深处有水,水面在光线底下反出的一点寒意。
那点光只亮了不到一秒,
随即又熄灭。
神象恢复成原本的石。
林熙的左眼,则在同一时间,
狠狠一缩。
就象眼球正中央被人敲了一记,
敲得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痛意来得极狠,
但下一瞬又被一股奇异的凉意盖住。
那股凉从瞳孔浸进去,沿着视神经一路往后,
象一条冰凉的蛇钻进脑子里,在那里盘了个圈。
“熙熙!”
表姐吓了一跳,“你眼睛——”
“别看。”
老头喝止,“现在谁看他左眼,谁倒楣。”
话虽然粗,但谁也没敢再凑过去。
这山上,关于“多看一眼就多出事”的规矩,大家比谁都记得清楚。
片刻之后,那股凉意慢慢收敛。
林熙睁开左眼,视野一度有些重影,
山、庙、舅妈、老头……
都有点叠起来。
他眨了几下,才勉强把画面合回一张。
远处的山脊,看上去比刚才清淅了一点。
原本只是一块黑色的轮廓,现在隐约能看到山线后面还有一层更淡的影子,
象是另一座叠加在后面的“山”。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从今天起,自己看到的东西,会比别人多一层。
“十年。”
舅妈松开他的手,手指滑下去,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眼睛缓缓合上,再睁开时,
瞳孔已经浅得几乎看不见。
象是刚才那一点水光,被人彻底抽干了。
“还完了。”
她喃喃说,“这下——舒服了。”
说着,她居然笑了一下,笑容轻松得出奇。
“以后山上的事,”
舅妈说,“就不归我管了。”
她抬头,对着神象微微躬了一躬:
“十年,我还你了。”
“后头十年——”
她转向林熙,声音变得轻,却异常清淅:
“你自己的眼睛,你自己看。”
老头在一旁长长出了口气,象是卸了块石头。
他举起手中的木杖,在石桌边的地上重重敲了一下:
“借眼礼成——”
山风应声而起。
远处不知道是哪家的狗,朝着山上吠了两声,又被人呵止。
雾气在树间散了一点,阳光终于从山背后探出一角,
照在庙门口的石阶上。
那一瞬间,林熙突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站在清晨的山坳上,脚下是湿冷的石阶,耳边是亲戚的呼吸声,
可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巨大的目光,从此刻开始,
通过他左眼后面那条细细的视神经,
慢慢打量起这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