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路尾班车再次激活的时候,车厢里只剩下四个影子。
其实,严格来说,是三个半。
老太太那一截,算不算“人”,它也说不太清。
车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广播短促地响了一声:
“终局纠偏完成。
多馀生命数量:0。
本次班次,即将结束。
欢迎乘客乘坐,102路尾班车”
线路牌上的字一行行熄灭。
什么【多馀生命】、【挪用生机】、【侥幸乘客】,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一行再普通不过的线路说明:
【102路尾班车】
仿佛刚才那一整套冷冰冰的算法,从来没有加载过。
车速渐渐平稳下来。
窗外的工地、救援灯、警戒线……统统退远,像被谁从世界边缘撕了下来。
重新回到熟悉的夜路——医院门口,主干道,路灯、红绿灯,还有偶尔经过的的士。
校服女生抱着书包,恍惚地眨了眨眼。
眼前一黑一亮,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医院前的公交站牌下。
耳边是路口汽车的鸣笛声,身后有人打着哈欠,问她:“小同志,你排不排队?”
她低头看自己腿上的绷带——还在。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23:41】,比她记忆里从急诊出来时只晚了十来分钟。
她拼命去回想“尾班车”“广播”“编号”,脑子里一团浆糊,象梦后只剩下一两个支离破碎的画面。
印象最清楚的,是一个男人站在车门口回头的侧影。
他好象说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摸了一下兜里的纸。
“你来不来?102快到了。”
有人冲她喊。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路牌——
牌子上只有新线路的编号。
没有102路。
她愣了一秒,忽然“啊”了一声,自己都不知道在应什么。
下一刻,另一辆普通的新能源公交车停在面前,车门打开,司机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往后走走,别挤门口。”
“小心扶手,当心摔倒”
她上车,刷卡,找了个角落坐下。
玻璃窗外的车流缓缓向后流去,她盯着黑夜里自己的倒影看,过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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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猛地一个激灵,从座椅上直起身来。
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但没有刚才那种揉碎骨头的窒息。
身边是医院心内科病房,点滴滴答作响,电子血压计还绑在他手臂上。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床头柜上,放着昨晚家属匆匆带来的换洗衣服,还有一张揉皱的检查单。
护士推门进来,翻了翻病历,说:“命挺大的,再晚十分钟就送不到手术台了。”
“……十分钟?”
他喃喃重复。
护士没多想:“恩,你那个叫救护车的小伙子挺机灵的。”
她说着,抬手帮他调了调输液速度,随口加了一句:“不过他自己运气不太好,回来路上出车祸了。”
“我知道。”
中年男人脱口而出,随即一愣——
他“知道”吗?
昨晚的记忆断在桥上。
之后的一切,全靠别人转述的新闻和聊天记录拼出来。
可在那一瞬间,他非常确信:
自己见过那个骑手站在灯光下的样子,甚至见过他倒在路上的样子。
“先生?”
护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没事。”
视线落在床头柜的纸和笔上。
不知道哪位好心家属顺手带的,旁边还有一个没拆封的水果袋。
他拿起笔,在病历夹角的一张空白便签上,慢慢写了几个字——字有点抖,却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赵骑手——我欠你一条命。】
想了想,“骑手”两个字划掉,改成了一个更笨拙的称呼:
【那天帮我的小同志——我欠你一条命。】
他把纸折了两次,压在病历夹最里面。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象是写给一个永远收不到的人——
但至少,纸上有一条他自己也承认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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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监狱的会见室里,一个带着手铐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
对面的铁栏杆外,今天没有律师,没有家属。
只有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的一叠表格——心理评估、减刑申请、行为记录,统统空着好几项。
看守递了支笔过来:“上面要你写个检讨报告,你自己看着办。”
戴手铐的男人接过笔,低头看了看那张纸,上面已经有人帮他写好了标题:
【对本人犯罪行为的深刻反省】
“深刻……”
他笑了一声,笑得自己都有点累。
手铐链子碰在桌沿上,“哐啷”一声,他想了想,还是把纸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笔尖在空白处停了一会儿,最终落了下去。
他写的第一句,不是“我错了”,也不是“我认罪”,而是:
“我知道我自己该死。”
第二句:
“但我还是会本能地往旁边闪。”
写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这话他们肯定不爱看。”
他在心里说,然后在第三行补上:
“我愿意在剩下的时间里,帮那些‘没死成’的人,说一句:你们不比我干净多少。”
这句话被他觉得太冲,又划掉了一半,最后改成:
“人活着,本来就多少占了别人的便宜。”
表格要求至少八百字,他慢慢往下凑。
有些话写了又涂,有些话写完才发现竟然不那么好意思给别人看。
他不知道自己写这堆东西,有没有机会送到哪个审查员手里。
更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冷冰冰的机构,会把这堆毫无技术含量的“情绪垃圾”,当成数据的一部分。
但至少——
那辆车,已经不会再报他的编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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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老太太。
她睁开眼的时候,手里还抱着那只菜篮子。
暖黄色的光从窗户缝里照进来,照亮她家老屋里掉皮的墙、旧电视机、和挂在墙上的日历——停在三十三年前的某一天。
桌上有一张诊断单,上面写着“高热”、“留观建议”。
床边没人。
她愣了一下,慢慢伸手摸床铺,摸到一块小小的压痕。
那里象是曾经躺过一个瘦小的身体,又好象什么都没有。
“娃娃?”
她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皱眉,自己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去医院了。”
说完,她安心了些,转头去收拾菜篮子,把已经看不太清颜色的葱、肉、米,一件件重新摆好。
——在某个没有时间的地方。
她会一遍又一遍重演同一个早晨,
一遍又一遍往医院的方向走。
车来,车走,
桥在,桥落,
她抱着菜篮子和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在无数个“差一点”的交叉点上,安静地活着,
替这条线路上所有情绪过猛的人,悄悄吸走一点崩溃的边缘。
系统给她的编号,不是名字。
【附带样本:l-0】
抄录本给她的描述,则只有短短一行:
“该样本已完成死亡流程,仅剩‘带娃去医院是对的’这一念未散。”
生死之外,尚有执念。
而执念,也可以被调用为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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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位真正下了车的侥幸乘客。
在工地的事故报告里,他叫“顾行舟”,
在保险公司的表格里,他是一串号码,
在家属和同事的记忆里,他可能是“本来轮不到他”的那一个。
而在这本记录之中,它被归入:
【a-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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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动范围:局域】
【接触建议:只记录】
【异常编号:a-017】
【名称:晚归的公交】
【形态:外观为已停运多年的柴油老破公交车,车牌、线路号均依照当地旧线路信息生成,仅在【应死未死者】于当日晚间独处、精神波动较大时出现。】
【主要能力:
1、从原本应死亡的节点抽离目标,加载独立回路。
2、冻结时间于首发时刻(本案例为23:30),在封闭的路线内循环驾驶。
3、调用相关时间线的片段,为车内乘客重现“侥幸事件”场景,要求其做出相关行为选择。
4、统计全车【侥幸记录】,计算出世界在线“多馀”的那一条生命,并提供终局纠偏选项。】
【已观测规则摘录:
仅纠正概率偏差,不参与善恶评判。
不复活既有死亡对象,仅移除“超额部分”。
侥幸乘客可通过部分行为,降低自身被视为‘多馀’的权重,但无法完全抹消既有偏差。
任何试图将风险完全转嫁他人的举动,将被系统视为严重加权。】
【例外条目:
l-0样本(临江桥公交坠江遗留情绪)作为情绪缓冲附着于a-017内部,不计入本次纠偏。
说明:a-017具备“调用既有死亡事件残留”的功能,有待继续观察。】
【本次乘客记录摘要:
01:在可预见结果不变的前提下,依然选择“提醒”。
02:在被救前提下,选择“放行”。
03:对“杀人”一事无悔,对“被杀”一事本能求生。
04:承认挪用生机,并主动承担清算。】
【结论:
a-017并不关心他们是不是好人还是坏人。
只关心那个表格上,数字是不是多了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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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问:
“那如果04不按‘是’,是不是就能活下去?
是不是可以让系统多算几遍,多拉一个人来填?”
本条记录给出的答案很简单——
a-017不会开口说“你该死”。
它只会统计,
并温柔地提醒:
“多出来的那一条,总得有人落车”
至于谁落车,
在多数情况下,是由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小选择,一点点堆出来的。
包括那句“还好不是我”。
也包括那句“对不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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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附注一行:
抄录人注:
“他们都在问有没有办法不去清帐。
可世界从来不会算‘公平’,
它只擅长把多出来的东西,慢慢磨平掉,直到被世人遗忘”
“a-017只是磨刀石之一。”
【a-017条目收录完毕。】
我们看见,我们记录,我们见证。
愚者在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