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盘着山腰往上拐,象一条被人随手扔在山上的灰色绳子。
林熙第一次坐这种乡镇长途车。
车身窄得离谱,空调坏了,车窗合不严,夜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带着潮气和泥土味,让人打冷颤。
他自认不是怕冷的人。
但这条路上的冷,跟城市里那种空调风不一样——
它象是从山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点野味,一点湿木头发霉后的酸味,还有一点……说不清的陈旧。
“再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嚼着槟榔说,嘴里含模糊不清的腔调,“你第一次上去?”
“恩。”
林熙应了一声,看着窗外。
他手机屏幕上还停着那个来自“林家族群”的置顶消息。
【二伯:熙熙,有空就回来一趟。你舅妈那边……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表姐:妈说了,外头乱说什么‘山神收人’你别信,回来上个香就好。】
再往下,是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发来的语音,内容都差不多:
“人总要落叶归根。”
“你妈要是还在,也希望你回来。”
他把手机黑屏,揉了揉眉心。
十多年没回过这个叫“石垭坪”的山村了。
小时候他跟爸妈来过几次,记忆里只有三样东西:
永远爬不完的台阶;
屋檐下吊着的干腊肉;
和一个爱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
小尾巴叫“林槐”,比他小三岁。
他还记得那丫头总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跑得飞快。
那时候她最爱说的一句是:“哥哥你跑慢点,我看不清你。”
后来爸妈车祸去世,他被接到城里读书,跟这边的联系就越来越少。
大学、住院医师、专科进修,一晃这么多年,石垭坪在他的生活里,几乎只剩一个地名。
直到前天晚上,医院值夜班的时候,那条消息弹出来——
【你舅妈那边,怕是熬不过今晚。】
紧接着,第二条:
【你舅妈非要你回来,说有话跟你说。】
他说不了什么“孝不孝顺”的大道理。
但有些话,活着的时候不说,就再也听不到了。
车在一个急弯处突然猛打方向,轮胎擦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林熙放下手机,扶了一下窗框,往外看——
山体贴得很近,车灯扫过去,照出一层一层潮湿的石壁和灌木。
远处偶尔闪一下灯,是别的车的远光。
再远一点,是一条横在黑暗里的线。
那是云层和山脊的结合处,隐约能看见一小块镶着冷光的东西,那应该是村口的牌坊。
他记得小时候,牌坊上写着“石垭坪村”四个红字。
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你是林家的?”
司机突然问了一句。
林熙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你妈那时候脸上挂得你照片,村里谁没看过?”
司机咧嘴笑,“你跟你爸长得一个样。那会儿你坐后排,吐得哟——”
他比划了一个抱着塑料袋狂吐的动作,自己笑了两声,又收敛一点。
“这次回来……是奔丧吧。”
林熙点点头:“舅妈。”
司机“恩”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他手掌搭在方向盘上,背影在昏黄的车灯下显得有些佝偻。
山路又拐了两个弯,前方的黑忽然淡了一点。
路边多了些零星的灯光。
先是几家散落的小屋,再往前,一块立在路旁的石碑在车灯下显出轮廓——
【石垭坪村】
四个字还是红的,只是褪了色,边缘长出些青笞。
石碑旁边还有一块木牌,比石碑新一点,上面钉着白底黑字的提醒:
【夜间进村者,请勿回头。】
那字象是用大头笔急急忙忙写上去的,笔锋有些抖。
林熙看了两眼,没太往心里去。
他见过太多政策标语、民俗规矩、甚至是某些“迷信禁止”的告示牌。
作为外科医生,他的直觉是:
只要不是“喝符水治病”那种,其他大部分都可以当地方文化。
车又往前开了几十米,路面突然变得更加狭窄。
两边的房子贴得很近,屋檐伸出来,一排排灰瓦在夜色里叠成一条压低的线。
司机“呲”地拉了一把手刹。
“到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林熙,“你下这儿,往上走两百米就是林家的祠堂。”
“祠堂?”
“他们今晚守灵都在那边。”
司机说,“你运气不太好,赶上他们今年的‘借眼夜’。”
“借眼?”
林熙重复了一遍这个有点怪的说法。
司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咳了一声:“旧规矩,你们村里的事,我一个外村的就不瞎讲了。”
林熙笑了笑,把随身的小行李箱拎下来:“反正明天一早我就得走,医院那边还要上班。”
“明早?”
司机抬起了眼皮,“最好别一早。”
“为什么?”
“你们上山的事,一般不在白天说。”
司机打了个哈哈,“迷信,别听我的。”
他一脚油门,车扭着屁股开进了夜色,又开始下一段山路。
车灯远去,留下的夜一下子压了下来。
林熙站在村口,拖着箱子往上走。
石垭坪的巷道很窄,青石板铺成的路被雨水冲得发亮,踩上去有点滑。
两侧的房子大多是木石结构,二楼伸出来的挑梁上吊着几串晒干的辣椒和玉米。
有人在屋里说话,声音通过木板墙隐隐约约传出来,都带着乡音。
偶尔有孩子哭两声,很快被大人压低声音哄住。
往里走了不远,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纸钱、香灰、加之一点点熬夜守灵的茶水味。
拐过一个弯,视野壑然开阔一点。
一座不大的祠堂横在巷道尽头,屋檐下挂着四个已经有些掉色的金字匾额:
【林氏宗祠】
祠堂前的空地上搭着一溜雨棚,白色的塑料布在夜风下轻轻作响,棚下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侧影——
有人穿着黑衣,有人戴着白花,有人抽烟,烟头一闪一闪。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都戴着一模一样的东西:
每个人的左眼上,都绑着一条黑色的布带,只露出右眼在外面。
那画面一瞬间有点古怪。
象是一群被人为剪掉了一只眼睛的剪影。
林熙脚步顿了顿。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邪门”,而是职业下意识——
这要是送急诊,得有多少眼疾患者。
有人一回头,看见他,愣了一下:“熙熙?”
是表姐。
她穿着素色外套,左眼也绑着布,只露出右眼,眼角红红的。
“你总算回来了。”
她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舅妈还在气呢,说你要是再晚一天,就让山神去把你拖回来。”
“她还能说话?”
“能。”
表姐的声音有点发颤,“但不太看人。”
“什么意思?”
“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压低声音,往他耳边凑了一点,“先提醒你一声——进去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尤其是——别问她眼睛。”
林熙皱眉:“她眼睛怎么了?”
表姐张了张嘴,象是想解释,又象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最后,她只是叹口气:“反正你记着——今晚谁问,谁出事。”
这话说得有点严重。
换作平时,他肯定要追问几句。
但这里是山村,是守灵的祠堂,是多年不见的亲戚。
他知道有些时候,自己那点“城市人的逻辑”放得太前面,只会让两边都难堪。
“好。”
他点点头,“我先去看看舅妈。”
表姐松了口气,带着他走进祠堂。
祠堂里灯光昏黄,几盏老式的白炽灯吊在梁上,把正中的灵堂照得一片惨白。
黑白遗照挂在最上方。
不是舅妈,而是舅舅。
林熙愣了下:“舅舅?”
“去年走的。”
表姐低声说,“你那时候忙,妈说别叫你回来跑一趟。”
灵位下方,棺木横着摆在中间,棺盖没完全合上,留了一条缝。
两边是烧得正旺的香和纸,还有几盘水果、三碗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白粥。
舅妈就坐在棺木一侧。
她背微微驼着,头发几乎全白,穿着一身素白的旧棉布衣服,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被一块干净的白布蒙住了。
不是传统那种“孝布头巾”,而是单独包住眼睛的一块布,从额头到颧骨,缠了几圈。
白布下隐约有一点浅浅的凹陷,看不清是眼窝塌下去,还是布料折出来的阴影。
舅妈的嘴唇很薄,略略发干,紧紧抿成一条线。
她好象在听灵堂里的一切声音,又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看见这一幕,林熙心里不由自主一紧。
他是开刀的人,对失明、挖眼、神经损伤一点也不陌生。
但患者戴着纱布是一个画面,
在灵堂里,一个“将死的人”蒙着眼,却是另一种感觉。
“舅妈。”
他叫了一声。
舅妈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慢慢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
那块白布下没眼球,但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一种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
“熙熙啊。”
她的声音沙哑,却出奇地清醒,“你回来了。”
“恩。”
林熙走近两步,蹲下身,尽量把自己调整到她“对视”的方向,“我回来了。”
舅妈伸出手,摸索着往前。
他赶紧把手送上去,让她抓住。
她的手很凉,凉得不象是有热血的人类皮肤。
“你妈要是知道你还记得回家,就不怪你了。”
舅妈握着他的手,笑了一下,“这几年忙吧?”
林熙“恩”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么多年的空缺塞进一个解释里。
“忙好。”
舅妈说,“忙着忙着,就不记得疼了。”
她顿了一下,忽然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你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
林熙心里一动:“什么事?”
舅妈松了松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象在描一条看不见的线。
“我那眼睛啊——”
她说,“借给山神十年,该还了。”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就象在说“借了邻居一碗盐,该送回去”。
林熙下意识想问:“什么眼睛?什么山神?”
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表姐刚才那句——
【别问她眼睛。谁问,谁出事。】
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用医生的习惯问了一句:“疼吗?”
舅妈笑了一下:“不疼。”
她抬起另一只手,在白布下面轻轻按了按,动作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珍惜——
不象是对待被挖去的眼睛,更象是摸一件还没拆封的东西。
“我这十年,看了不少不该看的。”
她缓缓地说,“看得太多,才知道人有些东西,别看清比较好。”
“山神说过,人间眼睛不经用。”
“借久了,就要还。”
她说到这里,松开他的手,手指慢慢缩回膝盖上,象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你今晚先守着你舅舅,”
舅妈说,“等天一亮,你跟你表姐上山一趟,把东西还了。”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你自己的眼睛,捂严实点。”
林熙心里“咯噔”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再问,祠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声。
那声音不大,却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淅。
一长一短,一长一短,节奏怪异,象是在敲某种信号。
灵堂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然后,几乎所有人的手,下意识一起抬向左眼,把那条黑布又压紧了一点。
表姐拉了拉林熙的袖子:“快,出去。”
“怎么了?”
“借眼开始了。”
她压低声音,“没绑布的人,别乱看。”
“尤其——”
她顿了顿,“尤其是往山那边。”
林熙顺着她的眼神,看向祠堂门口。
门外的夜,比进村时更黑了一点。
远处的山轮廓象一块凝固的墨,在黑里隆起。
刚才那条木牌上的字,象是在他脑子里重新浮了一遍:
【夜间进村者,请勿回头。】
此刻他才意识到——
从上车到现在,他一路往前走,
其实还没回头看过一次,这座山到底长什么样。
而现在,有什么东西在敲锣,
在提醒这座村子的人——
又到了,借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