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是来,把本该死掉的人,送回原处。
这个念头象一块冰,压在顾行舟心口。
车还在开。
发动机的轰鸣声依旧,窗外的街景一轮又一轮重复掠过——同样的路灯,同样的站牌,同样的墙角gg。
就好象整座城市被拎起来、绕着某个看不见的圆心一圈圈打转,而这辆102路尾班车,是被扔在圆心上的钉子。
车厢里很安静,安静到连某个乘客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刚才……那是什么?”
过了很久,校服女生才哑着嗓子问。
她缩在座位里,眼框红红的,手仍然紧紧抓着顾行舟刚才拽住她的那根扶手,指节发白。
顾行舟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别乱动就是了。”
这句安慰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可现在,他实在找不到比这更有用的话。
老太太抬手在胸前画了个极不标准的十字,又改口念起了什么佛号,把能想到的神仙全打了一遍招呼,最后才沙着嗓子嘟囔一句:“车上有神,有神管。”
“这车可不算神。”
戴手铐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抬起被铁链拴着的手臂,敲了敲自己胸口:“要真有神,我在刑场就该遭雷劈了。”
他的手铐晃了一圈,发出一声脆响,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中年男人盯着窗外那条被无限复制的街道,突然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遇到的事情,有点象——”
他顿了顿,象是在找一个比较不俗套的词,想了半天,还是叹气:“有点象什么‘死亡补票’。”
没人接话。
车厢头顶的线路显示屏突然“叮”地亮了一下。
红色的象素点从左往右爬动,拼出一行新的字:
【当前乘客:4】
【侥幸事件:4】
【多馀生命数量:?】
最后那个问号有些刺眼,在黑底上忽明忽暗。
“什么意思?”
校服女生抬头,看着那一行字,声音发抖,“什么叫‘多馀生命’……我们、我们谁多馀?”
“谁多了一条命,就是谁多馀吧。”
戴手铐男人笑了一声,那笑容却没带几分戏谑,“听广播那意思,这车负责的是‘纠正概率偏差’,不是带我们观光。”
“可我们四个,不都是差点死了吗?”中年男人皱着眉,“都‘侥幸’了一回,那怎么算多馀?”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噎住了。
老太太忽然抬头看向线路牌,眼里的浑浊被灯光照出一点水光。
“是不是……本来死的,该是四个?”她喃喃,“结果只死了三个,多出来一个,就得补回去?”
这话一落地,车厢里空气象是被人按了静音键。
顾行舟感觉背后一阵发冷。
本来该死的,是谁?
现在死在那儿的,又是谁?
他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睁开。
眼皮一合上,他就会看见李勇躺在碎石堆里的样子,那白布盖上去的一瞬间,他几乎能听见骨头和混凝土摩擦的声音。
“有没有一种可能——”
戴手铐男人突然说,“我们里面,有人本来就不该活,是从别人身上‘挪’了一条命过来。”
中年男人猛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
他耸耸肩,指了指自己,“我这条命是侥幸。警察说,那个捅我的疯子,按伤势算,我该当场毙命。结果偏偏,偏偏就是差一点点,刀偏了个角度。”
他又指向校服女生:“她——车速快、夜路滑,按常理说,哪来得及刹车?医生说她‘跑得快’,这两个字你们不觉得耳熟吗?”
校服女生脸色更白了,唇角因为用力咬而渗出一点血。
“老太太——”
他又看向老太太,“摔一跤,头磕出血,医生说‘再重一点就走了’——你们医生是不是都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老太太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神开始在车厢里游离。
戴手铐男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顾行舟身上。
“至于你——”
他眯起眼睛,“这么晚从医院出来,看你走路那样子,一点不象是病人,倒象是陪诊的。你是逃过什么?”
顾行舟与他对视了一下。
那男人的眼睛很亮,亮得有点不太象一个刚刚“侥幸逃过死劫”的人。
那里面有一种捕猎者打量同类的兴致,又有一点坐在被告席上看戏的超然。
“工地塌了。”
顾行舟很平静地说,“本来排班表上有我的名字,后来调班了,死的是去替班的人。”
他没提李勇的名字。
但在座的几个人都不是傻子,听到这简单几句,就足以在脑子里拼出一个故事。
真要论“挪命”,他是最象那个,从别人头顶摘走一顶死字的人。
校服女生下意识往边上一缩,象是想离他远一点。
中年男人也沉默着,视线从他脸上滑开,落回到窗外。
车厢里,唯一敢正大光明看着他的,反而是戴手铐的男人。
他忽然笑了:“那挺公平的。”
顾行舟皱眉:“什么公平?”
“你们几个,只是从死神那儿逃了一步。”
他抬起手铐,晃了晃,“我可不一样。我杀过人。”
这句话落地的声音很轻,却象一枚砸在水里的石头,涟漪一圈圈扩散开。
“按说啊,我在警察抓到我的那一刻,就该死了——被捅了那刀,本来就是个现世报。”
他笑着说,笑意却慢慢淡下去,“结果偏偏又死不了。医生说,我命大。”
他抬头看向线路牌上那行“多馀生命数量:?”的字,眼神里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坦然。
“所以,要纠正的话,先从我开始也说得过去。”
话说到这里,广播“滴”的一声,象是被某个隐形的手指点亮了。
“检测到乘客自述【侥幸事件】。
当前侥幸记录:4条。
数据比对中……”
线路牌上的问号,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闪铄。
几秒钟后,它稳稳地变成了一个数字:
【多馀生命数量:1】
车厢里,呼吸声不约而同地一紧。
“看来,只要一个回去,就够了。”
戴手铐男人喃喃道,“概率,这东西也挺吝啬的。”
“你闭嘴行不行!”
校服女生突然叫了出来,情绪已经绷到极限,“为什么你们都说得这么轻松?我们只是……只是运气好了一点而已!为什么要说成像偷了谁的命一样!”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是年轻人控制不住的哭,一开始只是嗓音发颤,最后整个人蜷在座位里,肩膀一抽一抽。
老太太看着她,眼圈也有点红。
“丫头,你别怕。”
她伸手摸摸自己口袋,又摸摸菜篮子,象是在确认什么,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把安慰的话说出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在那“多馀”的一条里。
顾行舟抬头看向线路牌。
“多馀生命数量:1”。
这个数字象一只冷眼,盯着他们四个。
他突然有种很荒谬的感觉。
以前在公司,领导总爱让他们填各种报表,什么人力预算、项目风险、一堆数字填来填去,最后变成ppt上的一行行曲线图。
而现在,他们四个人的生死,也是被丢进某张“宇宙报表”里,变成一个冰冷的数字:多馀一条。
只是,这一次,他没办法象过去那样,把某个风险格子里填成0,就当问题不存在。
“那……它要怎么选?”
中年男人喉结动了动,艰难开口,“是——谁更坏,谁回去?还是谁更不值得活?”
话音刚落,广播立刻否决了他:
“本班车仅纠正概率偏差,不参与道德评判。
侥幸乘客之间的优先级,由各自行为决定。”
“各自行为……”
顾行舟重复了一遍,心里某根一直装睡的弦,慢慢绷紧。
这辆车,不会替他们做选择。
它只负责给出一个冷冰冰的条件:四个人里,有一个,是“多馀”的。
至于这一个是谁——看谁先迈出那一步,看谁在这趟车程里,做出的选择更——“符合”某种规则。
车身轻轻一晃,又一个站牌从窗外掠过。
【市人民医院】。
回到了起点。
车门没有开。
线路牌上的数字稳稳地亮着:
【多馀生命数量:1】
象是在提醒他们:
不管这辆车绕多少圈,最后总得有人下去,把那空出来的位置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