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路尾班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滑行。
从车厢里看出去,世界象是一卷被人按下暂停键的录像带——
路边的树影被路灯拉得很长,纹丝不动;
路牙子旁停着一辆小轿车,车头还开着灯,灯光打在地上,散成一团死白。
顾行舟下意识摸出手机,划亮屏幕。
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让他愣了一下。
【23:30】
他盯了几秒,又关上,再打开。
依旧是【23:30】。
秒数也不跳,只是一成不变地嵌在那儿,象是某个写死在程序里的假数据。
“信号不好?”他喃喃一句,尝试划开通知栏。
界面顺畅得很,网络图标好好的,唯一不正常的,就只有那一行时间。
车厢里也安静得有些过分。
发动机低低地轰鸣,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嗡响,从地板一路传到人的脚底。
那声音有节奏,却没有一丝加速或者减速的起伏,仿佛这辆车只会以这种速度,一直往前开下去。
“师傅,这车……不停站吗?”
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探过身去,对前面的司机喊了一句。
司机没有回头。
他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撑在窗边,看上去标准得象教科书里的“正确驾驶姿势”。
路灯掠过车窗,把他的轮廓一圈一圈推过去,却始终照不清那张脸。
广播“呲啦”一下,接过了司机本该说的话:
“102路尾班车,本班次为直达。
途经所有常规站点。
不提供中途上下服务。”
“什么叫‘途经所有站点’还‘不提供上下服务’?”
戴手铐的男人笑了一声,“这是拉帘子的灵车呢?”
他这么一说,校服女生浑身一抖,缩得更紧了。
老太太抬手掐了掐自己大腿,痛得“嘶”了一声,嘴里却念叨:“疼……那就不是做梦。”
话音刚落,车窗外掠过一个公交站牌。
顾行舟下意识看了一眼——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站点,叫【市一中】,再往前几个站就是他平时换乘的地方。
站牌底下,站着一个抱着书包的学生,穿着和车上女孩一样的校服。
那孩子低着头刷手机,肩膀缩着,显然是被夜风冻得不轻。
车从他面前驶过。
片刻之后,又一个站牌从窗外掠过。
【市一中】。
站牌底下,依旧站着刚才那个抱书包的学生,姿势一模一样,连手机屏幕倒映在脸上的光都没有变化。
顾行舟背后发凉。
第三次,还是【市一中】。
还是那个学生。
这一次,连路灯杆上挂着的gg牌,都闪着刚才那一帧画面——某品牌牛奶的gg词,在空中僵硬着。
“你们……看到外面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干。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当第四次【市一中】站牌出现时,没人再笑得出来。
“这车,是在原地打转吗?”
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还是……我们看见的,不是真实的路?”
“打什么转,这是录像带倒带。”
戴手铐男人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扬,“来回放回放,放到该停的位置。”
校服女生忽然伸手抓住了前面的扶手:“我要落车,我不要坐了,我要打车回家……”
她说着,就本能地往过道那边挪。
顾行舟心里一紧,伸手想拉她一下:“别乱来。”
车厢里,头顶的广播又响了一次,机械女声这回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友情提示:本班车仅限【侥幸乘客】乘坐。
请勿尝试,中途,落车。
否则,本次乘车记录将被作废。”
“作废就作废!”
女生近乎尖叫了一声。
她显然已经被连番诡异折腾到极限,整个人处于那种濒临崩溃的边缘——于是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最正常也最蠢的选择:逃。
她拉着扶手,一步步往车门那边挪。
顾行舟站起来,想挡在她前面:“冷静一点,你看外面——”
话没说完,车突然一晃。
刹车声尖锐地划破夜色,整辆车猛烈地往前一冲,又“吱呀”一声稳稳停住。
车门前的指示灯亮了。
一串红色的字从上往下滚了一遍:
【到站:市一中】
“你看,到了,开门啊!”
女生眼圈通红,几乎是带着哭腔冲着前面喊,“我要落车!你给我开门!”
司机没有回应,只有门边那条老旧的触摸条,在车停稳的瞬间,“滴”了一声。
紧接着——
车门,“哗啦”一声开了。
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裹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那不象城市里的汽车尾气,也不象冬夜里常见的雾气,而是一种……太过干净的凉意。
顾行舟本能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预期中应该看到的是:站牌、路灯、那个一直站在那儿刷手机的学生。
但窗外车门的位置——
一片彻底的黑。
不是没开灯的夜路,而是黑到连“远处”的概念都不存在,连一点光线都无法在那黑里留下痕迹。
那里象是被人用剪刀从世界上剪走了一块,再随便拿黑布糊上。
“这是什么……”
中年男人的声音发飘,“这里不是路口吗?站牌呢?人呢?”
戴手铐男人也沉默了。
他的笑意第一次完全收敛,下意识往座椅里缩了缩。
那一方黑暗,就象一张贴在空中的门,门后没有任何东西。
车内的灯光止步于门坎前,再往外就全部被吞掉。
校服女生却仿佛没看见这些。
她盯着门外,眼神里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光——
那不是恐惧,而是陌生的熟悉感,就好象她通过那片黑,看见了某个她非常想回去的地方。
她迈出了一只脚。
“停一下!”
顾行舟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她骼膊,“别下去!”
他的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皮肤,女生被他拉得一个跟跄,差点摔在过道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角馀光里,有什么东西划过。
是玻璃上的反光。
他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车窗,整个人骤然僵住——
窗户上映出的,不是他们的倒影,而是另一幅画面:
救护车的红灯疯狂闪铄,围观人群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马路中央躺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腿部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血从她头下缓慢流出,在冬夜的地面上摊开一朵暗红的花。
那女孩脸朝着这边,眼睛睁得很大,眼白里都是破碎的血丝。
顾行舟认出来了——
那是此刻被他抓在手里的校服女生。
只是玻璃里的她,已经死了。
“你看见了吗……”
女生低声问,声音象陷在棉花里,“他们说,我跑得快,运气好。”
她努力抽回骼膊,往门外那片黑里挪。
顾行舟用力一拉,把她整个人往自己这边拽过来,几乎是用扑的,把她按回座位上。
车门前的黑暗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象是失去了猎物后不耐烦地抖了抖皮。
下一秒——
车门自行“啪”的一声合上。
广播重新响起:
“本次落车申请,未满足条件。
侥幸记录,继续生效。”
窗户上的画面一闪,救护车、血迹、倒地的女孩,全都象被抹布粗暴擦过的粉笔字一样消失,重新变回黑夜里普通的街景。
车再次激活。
市一中站牌第三次从窗外掠过,这一次,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人影。
“……你刚才要是放手,她就真下去了。”
戴手铐男人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开口,“下去之后,她大概就回到那副样子了。”
顾行舟喉咙干得厉害。
他坐回座位,手指还在发抖。
那种晕眩感和冷意一路从指尖往心里涌,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压住想吐的冲动。
“你们看见了吗?”
他问。
没人回答。
中年男人把头偏向窗外,眼圈微红,死死抿着嘴;
老太太抓着菜篮子的手更紧了,青筋一根根暴起;
校服女生缩在座位里,用力咬着嘴唇,咬到那片嘴唇都失去血色。
只有广播还在冷冰冰地重复:
本班车仅纠正概率偏差,不负责道德判断。
请各位侥幸乘客,安坐原位。”
顾行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了一点东西——
这辆车,不是来救他们的。
它只是来,把本该死掉的人,送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