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舟踏上第三阶台阶时,车厢里的灯“滋”地亮了一下。
那光不算亮,甚至有点发黄发暗,却比路上的路灯实在得多。
一股陈旧的暖气味扑在脸上,让他错觉自己不是在冬夜里,而是在某个很多年前的冬天——暖气刚刚送上来,铸铁暖气片还在吱吱作响的那种温度。
他侧过身,从投币箱旁边过去,下意识看了一眼。
透明塑料壳子已经磨得发花,里面躺着七八枚硬币,叮叮当当摞在一起,有些年份已经看不清数字。
旁边贴着一张褪色的票价表:
【票价:一元。谢绝使用假币。】
就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连票价都没涨过,仿佛这辆车停在某个时间段里,再也没往前走半步。
“……现在谁还投币啊。”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
那是下班路上顺手找回的,原本打算早上买豆浆用的。
硬币从指缝里滑下去,落进投币口。
清淅的一声“当啷”响起,干脆利落,把这辆旧车从某种沉默里敲醒了一样。
司机位置依旧有人影坐着,却没有回头。
那人戴着一顶旧式的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挡住了半边面孔。
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一截脖子和肩轮廓,僵硬、笔直,好象是摆在那儿的蜡像。
顾行舟不自觉地压低了脚步声,往车厢里面走。
车厢比他想象的要满一点。
前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皱得不象样的西装,打着松掉的领带,额头上贴着一块方便贴。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的工作牌半卷起来,从那歪掉的塑料卡片上,能勉强看出“销售经理”几个字。
再往后,是一个穿校服的女生。
校服袖口沾了泥,腿上有擦破的痕迹,绷带缠得歪歪扭扭。她把书包抱在怀里,脑袋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垂下来的刘海在微微发抖。
再后面一排,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个男人,两手戴着手铐。
手铐链子另一头扣在扶手上,他整个人半缩在座位里,脸瘦得见骨,嘴角有干涸的血迹。
有那么一瞬间,顾行舟以为自己看见了新闻里的那类人——嫌犯押解途中。
最后一排靠窗那里,还有个老太太。
她穿着一件旧棉袄,花纹老掉牙,脚边放着个藤编菜篮子,篮子里歪歪扭扭塞着一捆葱、一袋米,还有半只没系好的塑料袋,里面隐隐露出一块猪肉的粉白色。
老太太的眼睛浑浊,却是车厢里唯一在认真看窗外的人。
四个人,四种截然不同的气味。
药水味、血腥味、汗酸味、甚至还有一点菜市场的腥气,全都混在暖烘烘的空气里,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顾行舟下意识想找个离他们都远一点的位置。
他往后挪了一步,瞄了一眼车厢中段。
最后倒是有空座。
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是空的,对面那排靠过道的位置也空着。
他尤豫了一下,还是选了靠窗的那一边——坐在靠窗位,总是让人觉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还有一点联系。
他刚坐下去,车厢就轻微地颠簸了一下。
前排那个中年男人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象是看了太久的报表和客户名单。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前方,又侧过头,看向新上来的顾行舟。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也是从医院出来?”
中年男人的嗓子有点哑,开口时象是烟滤嘴被雨水打湿了。
顾行舟愣了一下,点点头:“是,体检。你也是?”
那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急诊。差点心梗,医生说运气好,送得及时。”
他说到“运气好”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象是不太敢把这句话说得太大声,免得被谁听见似的。
顾行舟心里微微一动。
运气好。
他今天似乎也听了不止一遍这句话。
“学生妹也是从那边出来的吧?”
中年男人偏过头,对前面那个校服女生搭话,“你腿那样,没事?”
少女抖了一下,象是被突然点名,过了好几秒,才迟缓地抬起头来。
她脸色发白,眼神发空,看着他们,却象没对上焦。
“……我……没事。”她声音很轻,“只是擦伤,说我……我跑得快。”
她说完这句话,又迅速把头低下去,紧紧抱住书包。
指尖的关节发白,象是命根子被人抢走后紧紧护住的那种发白。
顾行舟看着她小腿上那圈圈缠着的绷带,脑子里自动拼凑出某种画面:
转弯的车灯、尖叫、刹车声……还有稍微慢一步就会被卷进去的身影。
后排戴手铐的男人也突然笑了一下。
他笑得有点阴,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轻松。
“你们都挺有福气的。”
他抬起被铁链牵着的手,晃了晃,“我运气更好。警察说,再晚半分钟,路上那刀就插在我心口了。”
顾行舟看了他一眼。
那人脖子上和衣领里露出几条细细的伤口,象是被什么钝器或者碎玻璃划过,有的地方刚刚结痂,还有干涸的血痕。
“是啊。”
老太太竟然也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却意外地稳。
“我刚才摔了一跤,头都磕出血了。”
她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布满青斑的腿,“医生说,要是再重一点,人就走了。让我儿子以后看着点我。”
她说到“儿子”两个字时,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眼睛里有一瞬间掠过一种很短暂的光。
那光很快又暗下去,好象窗外路灯被突然关掉了一样。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拼出了一个相似的关键词——
差点、刚好、再重一点、再晚半分钟。
顾行舟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在这个关键词堆里插上一脚。
他掏出检查单,捏了捏那张纸,纸角有些潮,应该是刚才出汗沾湿了。
他本来想随口说一句“我也差点出事”,但话到了嘴边,莫名卡住了。
他不是“差点”。
他是彻头彻尾地“躲过”,是从别人那儿接了一条命过来。
这句话如果说出来,似乎会把什么东西叫出来一样。
“今天事故挺多啊。”
戴手铐男人晃了晃脚上的链子,笑着感叹,“真是个不太平的日子。”
“可能是天气不好。”中年男人接了句,“天气一怪,人就容易出事。”
“命不该绝。”老太太道,“天不收。”
她话音刚落,车厢前方“叮”的一声,象是有按钮被按下。
头顶的电子线路牌忽然亮起,又闪了两下。
顾行舟抬头去看,只见那原本显示“起点:市人民医院/终点:江湾小区”的小屏幕,下面多出了一行小一号的字。
那行字是红色的,却比普通电子字要暗一点,象是从很深的地方浮出来的:
侥……幸率?
顾行舟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再看一次,那两个字还在那儿,甚至比刚才更清淅了一点。
他心里的不适感终于开始发芽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司机。
司机依然一动不动,背影象是用黑色墨水涂满的剪影。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甚至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出来。
“师傅,发车了吗?”
中年男人抬手敲了敲前面的扶手,“还等人吗?”
声音在车厢里回荡了一下,很快被厚重的车身吃掉了。
司机没有回答。
代替他的是车厢里的机械女声广播,突然“滋滋”两声,接着熟悉的提示音响起:
那声音卡了一下,象是磁带被卡住。
本班车仅限【侥幸乘客】乘坐。
请勿尝试中途落车。
重复一遍,请勿尝试,中途,落车。”
最后几个字被一顿一顿地咬出来,每一个顿点都象是用指节敲在人的后脑勺上。
顾行舟背后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看了看车窗。
窗外的街道还在,路灯还亮着,偶尔有车影一闪而过——
但是,他怎么也看不见刚才医院门口那几个等出租的人影了。
外面的世界显得异常空旷,象是一幅只画了背景没画人的油画。
“什么叫‘侥幸乘客’?”校服女生抬起头,声音发颤,“刚才那个……是播错了吗?”
“谁知道,现在gg多。”中年男人勉强笑了一下,“有些鬼话也是gg公司写的。”
戴手铐男人咧嘴:“听着有点意思啊。侥幸,嘿。”
老太太只是摸了摸自己口袋,确认手机还在,又抓了抓菜篮子,低声念叨一句:“快到家就好了。”
顾行舟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手里那张检查单,被他捏得皱成一团。
皮肤之下,心脏规律地跳着,每一次收缩都象是在提醒他——
你现在坐在一辆“本不该存在”的车上。
而你今晚,本来也不该活到能坐上来。
就在这时,车厢微微一沉,象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把整车往下压了一下。
司机影子般的背脊微微动了一下,手向前推了推。
离合器的吱嘎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102路尾班车,缓缓从路边驶离。
电子时间牌上的红光,在窗外的雾气里闪了一下——
【23:30】
然后停住,再也往前走不了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