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的夜，总带着一点没散干净的雾气。
路灯把雾照成一团一团的黄，象是谁草草涂抹上去的颜色，随时会被人一抹擦掉。
顾行舟站在急诊大楼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检查单。
“复查没问题，回去好好休息，别再熬夜了。”
医生刚才这么说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敷衍的轻松，好象他不是刚从死神那边钻个空子回来，而是只是多打了两把游戏。
顾行舟低头，看着检查单下方的红章，突然有点恍惚。
我还活着。
这种念头，已经不是惊喜，而是第二遍的后怕了。
傍晚那场工地坍塌，他其实不该躲过去的。
按原定排班表，今晚加班的人里，有他一个名字。
只是部门领导下午临时开会，他被叫去做ppt，更倒楣的那位同事替他去工地盯进度。
坍塌发生时，他正窝在会议室一角，对着计算机改最后一页数据。
整栋楼随之轻微一震，有人跑出去看热闹，后来传回来的消息是——
【工地那边塌了，一死三伤。】
他当时脑子里“嗡”的一下，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微信群里的排班表。
那一刻，他看到自己名字被划了一道，小小一行备注：
【临时调班：今晚去工地的是李勇。】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是逃了。
后来被公司安排来医院做检查，只是走流程——毕竟会议室那边也算“涉事人员”。
ct、心电图、抽血，一套搞下来，医生说他身体没事，就是精神有点紧绷，要注意休息。
好象一切都很合理，又好象哪儿都不对劲。
顾行舟把检查单往兜里一塞，长长吐出一口气。冷空气一灌进肺，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医院门口的的士一辆接一辆，被人招呼上走。
他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摸摸口袋，最后还是放弃了拦车的打算。
钱不是问题，只是他不太想这么快回家。
家里没人等他，只有一室的黑和计算机桌上那盏总也坏不了的台灯。
今天要是没有那次调班，现在躺在冷柜里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想到这里，他伸手在空气中虚虚比了一下，似乎还能看到事故现场照片里那被白布盖住的轮廓，和对方妻子在医院哭到撕心裂肺的样子。
“对不起啊，李哥……”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差点听不见。
夜风从马路那头吹过来，带着股灰尘味和远处烧烤摊的孜然味。
他缩了缩脖子，顺着医院前的那条主干路慢慢往前走。
平时这条路热闹得很，此刻却空得有点过分。
偶尔有车驶过，灯光一晃，又把他留在更深一点的黑里。
他走过一个路口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红绿灯下的电子时间牌。
【23：29】
“这么晚了啊……”
他喃喃一句，脚步没停。
按理说，这个点回家，他应该走往地铁口那条路，再转公交或者打车。
但今天，他不想挤地铁，也不想和的士司机聊那些什么“年轻人要注意身体”的废话。
于是他沿着主干道一路往前，打算走到下一条大路，顺路拦辆车。
再往前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吧，他也没特意数，只觉得鞋底有点发酸。
临江城的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去，远处商场的霓虹灯也陆续熄灭，只剩下一些还在坚持营业的小店和便利店，象是黑夜里零星剩下的灯火。
顾行舟打了个哈欠，考虑要不要打开手机地图看个最近的公交站在哪儿。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吱呀”刹车声，从他前方不远处响起来。
那声音有点旧，不象现在新式公交那种轻飘飘的电流声，更象是……他上学那会儿常坐的那种老旧柴油车。
他抬起头。
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下，缓缓停着一辆公交车。
车身漆面有些斑驳，侧面喷着一个已经有些褪色的线路编号。
车窗里灯光暖黄，却透着一种莫名的昏暗，象是一盏濒临报废的钨丝灯在做最后挣扎。
最让他愣住的，是那行线路字样。
【102路终点站：江湾小区】
江湾小区，是他现在租房的地方。
102路，是十年前就已经被撤销的线路。
顾行舟讷讷地在原地站了几秒，脑海里浮现出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挤这条线路的画面：
车总是挤，司机脾气不好，偶尔会和乘客吵几句。后来城市规划调整，这条老线路被新公交取代，新闻里还播过一回。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他刚好加班，看着那则新闻，心里感慨了一句“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可现在，这辆“已经消失”的老公交，就这么安静地停在他面前的路边。
车头的电子显示屏闪了两下，模模糊糊亮起红色的象素点。
顾行舟眯起眼，才勉强辨认出上面滚动的一行字：
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
附近街道冷清得过分，连平时吵闹的小吃摊都不见了，人行道空空荡荡。
只有这辆公交静静停着，象是某个原本不属于这个时间段的东西，硬被塞进了这里。
车门“啪嗒”一声开了，一阵陈旧的车厢味道随之飘出来，有柴油味、有老塑料的味道，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腥气。
“上车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有人在问他。
顾行舟抬头去看车门口，却发现那儿并没有售票员，只有一截空荡荡的台阶，通向车厢深处。
司机的位置上，有个人影坐着，只是灯光打过去，把那个人影整个罩成了一团黑，看不清脸。
顾行舟捏了捏口袋里的检查单，指尖有些发冷。
我是幻觉太多了，还是今天真有点邪门？
“反正也要回家……”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102路，江湾小区终点站。
这条线路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而且，这条路的老公交，是不会刷卡的，只要投币——而他今天刚好从医院出来也没买水，兜里还有一些散零钱。
这一切凑在一起，让这辆车突然没那么“诡异”了，反而带着一点过时的亲切感。
顾行舟尤豫了几秒，还是抬脚踏上了台阶。
脚踩在第一阶的时候，他听见了电子时间牌的“滴”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路口——
【23：30】
时间刚好跳了一分钟。
车门“嘭”的一声，在他身后合上了。